“你躲什么?真的是礼物。”昏耀仍然笑着,他弯腰去捡那把匕首,毫不在意地将身周的破绽都暴露在兰缪尔身前, "难道这就吓坏了?"

  兰缪尔抿唇,定定地凝望了昏耀几秒,开口了。

  "……您对我的怀疑,已经到了要握着刀指着我的心口,试探我是否会反抗的地步了吗?"他竟然扯了一下唇角,凉凉道: “吾王怎么不直接捅我一刀试试呢?”

  昏耀实打实地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兰缪尔这是……生气了?

  他居然生气了!

  昏耀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兰缪尔动怒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要么是为他又滥杀了多少魔族生气,要么是骂他在战场上冒险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种事。

  他还以为这位神子大人天生就是被养得没有半点私情私欲的,今晚竟然因为一个还算有理有据的怀疑,生气了?

  魔王本来已经疼的麻木的胸腔,陡然被激起一股夹杂着怨恨和委屈的火。

  他心想你生什么气,我这边面子和命都不要了把匕首塞进你手里,输得彻彻底底,你生什么气!?

  刚刚的那一个反问句,好像已经是兰缪尔能说出的最尖锐的话语。

  他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瞪着昏耀,单薄的肩膀发抖,渐渐地连喘息也变得沉而艰涩,几次启唇又说不话。

  最后兰缪尔摇了摇头,轻声说: “我是在第三年第一次为您弹那首歌,原来,此后每一次,吾王都在等着我的‘罪证’。

  他说着,又深深地喘了两口气,罕见地有些激动起来,伸手就要往昏耀的腰间抽那把青铜弯刀:"如今终于掌握了证据,匕首怎么够?吾王何不……"

  就是这个动作惹了祸。

  骨筹幻境带来的影响还没消散,左角似乎又激起切骨的剧痛。电光石火间,魔王瞳孔骤然一缩,思考根本跟不上身体的本能,身后的鳞尾就这么抽了过去!

  啪!

  兰缪尔根本没想到昏耀会动手。腕口粗的长尾像铁棍一样,他随着那股力道重重摔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晕眩从体内深处涌上来。

  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他喊都喊不出来,蜷在地上发抖。

  />等昏耀反应过来,心里先冷了半截。

  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回神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倒在窗下,被震掉的骨饰摆件之类的小东西掉在他周围,碎了一地。在崖月的微光下,宽松褶皱的白袍、银灰色的长发以及那些骨贝碎片,都呈现出同样的色泽。竟好像是兰缪尔这个人被砸碎了一样。

  昏耀差点呼吸都停滞,下意识往那边抢了两步,又硬生生站住。

  他狠心地冷下腔调,说: “起来。”

  刚刚的一下虽然是误伤,但昏耀的认知还不至于不清醒。那是防御的本能,不是攻击的力度,不可能把人弄出多重的伤来。

  何况,因为兰缪尔这个体质畏寒又喜欢赤足走来走去的破毛病,这座宫殿里早就连地板都铺上了羊毛毯子。怎么就疼成这样?不就是等着自己去抱?

  兰缪尔动了一下,果然慢吞吞自己爬起来了。他低垂着脸,几枚玻璃石从发丝上滑落下去。

  昏耀松了口气,烦躁地拿尾巴将人类周围的碎片胡乱扫开,只觉得这个夜晚失控得令他恶心。他半跪下来,一点点将兰缪尔发丝间和衣袍上的尖锐碎片捡走。又沉默了一会儿,说: “行了,别生气,我听你解释。"

  兰缪尔不说话,从来不屑于辩解的魔王闷了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口: “你总不至于以为我真想杀你?……别犯蠢了,我要想将你怎么样,还不是一瞬间的事。"

  还是没有反应。昏耀皱了皱眉,伸手将兰缪尔的脸抬起来,触到肌肤的瞬间心里一惊。这个人类的脸颊冷得像冰一样。

  "……兰缪尔!?"昏耀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紧张地去摸兰缪尔的颈间和手心,都是一片湿冷。“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舒服?兰缪尔!?你说话,别吓我,说句话——”

  兰缪尔动了一下,勉力将上半身撑起,似乎想要坐直。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像断线木偶一样脱力地摔在魔王的肩上,整个人软了下来!

  “兰缪尔!!!”

  昏耀差点心脏都停跳了,他将兰缪尔搂进怀里,扶着那截细弱的后颈,声音发抖: “怎么……怎么回事!?"

  />

  "……吾王,"他艰难地说, "兰缪尔已陪伴您七年。您是假意试探,还是真动杀意……我分得清……”

  “没有,没有,别乱想。”昏耀彻底慌了,他从床上扯下被子,把兰缪尔裹紧了抱在怀里,冲外面喊:"硫砂!!"

  女魔侍官匆匆进来,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样子,差点尖叫出声。

  昏耀顾不得解释,阴着嗓子吼: "叫多古滚过来,马上!再把宫殿里所有火石炉搬进来,有多少搬多少!

  外面很快嘈杂地乱了起来。昏耀把兰缪尔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六神无主地掀开他的外袍,去看刚才鳞尾抽到的地方。

  上臂已经肿起来了,疼应该是疼的,但明显只是外伤,骨头也没断。怎么会……

  兰缪尔却突然吃力地伸手抓住了昏耀的手腕,他很用力地抓着,哆嗦着用气音说: “吾王……对不起。"

  刚才生过气的迹象已经半点都找不到了。他的脸上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 “我又忘记了,人间的事情……我……我没……咳,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吾王确实不该听我的解释……"

  兰缪尔连说了两声对不起,开合的唇角无声地溢出一丝血线。

  他仿佛毫无察知,哀伤地笑起来,神色竟然很温柔:“但吾王不要难过……我不会活很久了,最多再等……再等三个月……"

  "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昏耀浑身发麻,活像被当胸捅了一刀,肝胆俱裂。他暴怒地吼了一嗓子, "兰缪尔,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等我死了,也算有证据了……"兰缪尔眼眸的焦距一点点散开,梦呓般地说, "不要杀我……让我再陪吾王三个月吧。"

  “你给我闭嘴!”昏耀几乎把后牙咬碎, “再敢胡说一句试试,我——”

  他六神无主,一时竟想不出该拿什么威胁,张口就说, “我明天就去结界崖,把你种的花都烧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心疼无辜的野花,兰缪尔终于不说话了。他往昏耀怀里贴了贴,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此时此刻,魔王后悔得要命。他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听天珀的话去找塔达占卜,如果他不去占什么骨筹,今晚就会早早地回到宫殿,陪在兰缪尔的身边。

  那就不会吵架,不会察觉不到兰缪尔的身体不适..…

  本来……本来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他和兰缪尔至少还能好好地相处到冬天落雪的时候吧。

  昏耀深深地低下头,摸着兰缪尔冰冷的脸颊,低声说, "好了,好了……今晚算我不对。别怕,你才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老巫医多古带着几个巫医学徒赶来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完全没意识了。

  宫殿内被几个火石炉烤得很暖和,魔王浑身是血地抱着一团被子,脸色比那团被子里裹的病人还难看。

  多古当场就吓得腿软了: “吾王!”

  “别说废话,先救人!”

  老巫医连忙疯狂点头。昏耀用手护着兰缪尔的头颈,一点点把体温冰冷的人类放躺在大床上。

  多古指挥着他的徒弟们用毛笔蘸着特制的药水,在兰缪尔的手足画上生命符咒,自己则念念叨叨地抚摸兰缪尔的

  心口,将魔息送进去探查情况。

  昏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脑子像是生锈了一样,连情绪都麻木了。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看向窗外,发现下雨了,并且似乎转眼间越下越大。

  “瘴气侵蚀导致的肺腑衰弱。”多古擦了擦汗,从床边抬头, 哦,下雨了,唉,难怪……

  深渊的雨不多,但只要一下雨,瘴气就会夹杂在雨滴里往地下落,十分阴湿难受,兰缪尔每到雨季都会生病。

  今年的雨季早已经过去,竟然还会在将要入冬之前迎来这样的一场暴雨。

  昏耀: “你再看看他右臂。刚才弄伤了,你要动作轻点。”

  多古其实刚才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时揭开衣袍仔细一看,就“嘶”地轻抽了口冷气。倒不是伤有多严重,但这显然是鳞尾抽过的痕迹。王居然跟大人吵架了.….

  多古心里五味杂陈,他心惊胆战地打量一眼魔王,心想:那件事,大人到底有没有跟王说啊?昏耀阴沉地盯着雨幕,不说话。

  所以是因为天气,只是天气……他听着雨声,

  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反常的雨天让兰缪尔发病了,等到放晴就会好起来。

  至于什么三个月,什么活不活得久的……

  魔王咬了咬牙,偏执地认定那是兰缪尔在胡说八道。等奴隶醒了,看他不狠狠教训一顿。

  但仔细想想,昏耀也不是不能理解兰缪尔会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病得严重时确实可怕。

  说起来,那也是第三年。没有寒冬,却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雨季,深渊整月整月地下雨,连魔族们都苦不堪言。

  兰缪尔直接倒下了,他病得高烧与低烧交替,从早到晚缩在被子里发抖。渐渐地,昏迷的时间变得比清醒的时间更长。

  就算如此,兰缪尔还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恳求他,说自己病成这样,总不能什么都由王来亲手照顾。

  让硫砂侍官回来吧,她做事很利索的。

  那时,昏耀已经因为第二年的不愉快将硫砂遣返回家。别人求个情就收回成命这种事,放在魔王身上绝对不可能的,无奈兰缪尔病得实在太骇人,最严重的时候连软糯的稀粥都喝不下,一口一口吐得都是血。

  当时连多古都一度觉得没戏了,老巫医说,这个只能看天意,如果雨停了,瘴气上升,或许还有条活路。

  昏耀把硫砂找来了。女侍官回来的那天脸上湿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兰缪尔虚弱地笑着,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头拿起一个自己用骨壳做的兔子摆件送给她。后来硫砂带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兔子的红眼睛不是普通的石珠,而是一枚红宝石。

  两天之后,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地打在植被上。

  兰缪尔已经将近四天吃不下任何东西,闭着眼,嘴唇干枯得像石灰。傍晚时分,多古来看了一趟,出去的时候直摇头。

  昏耀抱着兰缪尔熬了一晚,一句话也没说。到了快清晨的时候,雨总算小了些。兰缪尔意识模糊地伏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 “雨……等

  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崖月……

  昏耀立刻说: “好。”

  兰缪尔似乎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同意,他迟滞地抬起头,重新确认: “到结界崖上去看…也可以吗?

  昏耀: 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br />没有想到,以那天为限,雨势真的逐渐弱了下来。

  兰缪尔就像一株即将枯萎但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当恶劣的气候结束,只要再仔细喂点水,撒点养料,就能颤颤巍巍地舒展开叶子,努力地活过来。

  昏耀仔细地养了他半个月,到雨季完全过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有精力缠着他,要求兑现诺言了。

  那个诺言其实答应得很糟糕。

  崖月,就是迦索的结界。

  对于魔族来说,那既是一扇将他们关在太阳之外的死门,却也因为门缝并未完全焊死,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一直以来,魔王血统的至纯魔息,都是破开迦索结界的一线希望。当年昏耀被断一角,整个深渊都以为他不可能再有撕裂结界之力,结果七年之后,那结界还是被撕开了。

  那么,对人族来说呢?

  结界是为他们阻拦恶魔与瘴气的门,但那扇门却没有完全焊死。多年来,人族也必然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加固结界,将恶魔们永远封印在地底。

  把曾经的人类圣君带到结界崖上,万一兰缪尔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昏耀都不敢把这事往外张扬,他在某个晚上牵了匹马,做贼似的和兰缪尔溜出来,并且跟人类约好: “只有一次。”

  兰缪尔: “我明白。”

  昏耀指了指人类脖颈上的禁锁: “到时候不准乱跑,不然有你好受。”

  当年的结界崖还十分荒芜,岩石的缝隙中零星地长着几簇丑陋的枯木,奋力向天空伸展身躯。

  那天还算幸运,微风拂面,地火也很温顺。魔王将角马的缰绳系在一截树干上,单手把人类奴隶抱着走上了山崖。

  几个大的坑洼里仍然残留着未干的雨水,像镜面一样映出两人的身影。

  为了避免人类被随时有可能窜上来的地火烧成灰,登上山崖后,昏耀允许兰缪尔坐在自己怀里。

  而后,就是在这里,兰缪尔为他弹了那首竖琴曲,却没有告诉他歌曲的内容。

  那时昏耀只是觉得这人过分认真,像个小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反正你信口胡说一个,我也不知道。

  兰缪尔就抿唇: “怎么可以撒谎骗您呢?”

  他们就欺骗的问题进行

  无意义争执的时候,那座庞大的结界阵,正扩展在魔王与奴隶的头顶。行了,不是想来看崖月吗?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天天在宫殿窗口盯着的那个小东西。兰缪尔抱着竖琴仰头看了一会儿,清瘦的面颊上还带着苍白的病气。

  他问: 如果没有这座结界,人间的阳光就会一直洒到深渊最深的地方来,对吗?

  “对,阳光会洒进来,瘴气会跑出去。一起跑出去的,还有邪恶嗜血的魔族,要把你的子民们统统抓来吞掉……

  您又想骗我,魔族不吃人。

  “谁说不吃?真饿极了,我们连同族的肉都吃。相比之下,你的肉,怎么也比我的鲜嫩美味得多。

  “所以,兰缪尔回过头, 如果有了足够的面饼、鱼肉、蔬菜和水果,不再饥饿的话,您就不会吃我吧?

  昏耀的手指轻微抽动,刚想说:我就算饿了也不吃你。

  却冷不丁对上兰缪尔的目光——那双眼眸清亮而饱含渴切,丝毫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魔族也就不会吃人吧?更不会吃同族的肉了?

  正是那双眼眸,以及其背后蕴含的东西,令昏耀的心脏猛地悸动了一瞬。

  ……兰缪尔。魔王原本松弛懒散的姿态一点点变了。他的眼神变得冷光逼人,像从苍茫深山中走出,徐徐露出攻击姿态的野兽。

  “我问你,你是不是其实知道……”

  昏耀忽然低笑一声,有些故作轻松的讥讽,但眼底真正燃烧起来的却是浓郁的恨意。

  浩大的风从远方的天边涌来,吹动山崖上的枯木,魔王胸口的骨饰巧珰作响,和着他变得森寒的声音:

  ——两百年前,魔族为什么会被封在深渊之底?

  兰缪尔的银灰长发也被吹乱了,他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恬静的神态与魔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的。”他睫毛垂落,语调低缓, “我确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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