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大门巍峨矗立。

  其上高悬“定远侯府”四字牌匾。

  尽管谢灵侯爵之位已被朝廷褫夺,但这匾额依旧未曾摘下。

  穿越东市后的西大路,行至衢后的长宁街。

  只见此路宽敞,足以并行三辆马车,谢府门外更是豁然开朗。

  除安康街乃皇亲国戚聚居之地,雀街因书院所在而显赫外,此地堪称汴京最为尊贵之所,朝中显贵与书院先生多择此而居。

  今日!

  谢府内外一片肃然,下人们皆谨言慎行,夫人们早有吩咐,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只因定远侯府大门洞开。

  平日里,主子们多从东西角门出入。

  谢家乃名门望族,大门开启,若不是非婚丧嫁娶,即贵人官场往来。

  今日必有贵客驾临,府外侍卫护院早已严阵以待。

  直至正午时分!

  袁夫人手下的吴管事候于门首,但见马车与轿子缓缓停靠。

  吴管事仅一瞥,便识出是李家之人驾临。

  “速去禀报老太君与夫人,李家人来了。”

  吴管事热情地迎上前去。

  不多时,又有车驾辚辚而来,数人款步而下。

  “赵家宾客亦至矣!”

  吴管事再次走上去,吩咐下人前去通报。

  倒了正午两刻后。

  对照夫人所列名单,宾客已大抵到齐,一切顺利,未生枝节。

  吴管事熟练地整了整衣襟,预备入园。

  “今日还需送客,务必谨慎行事,莫出差池,夫人们怪罪下来你们担待不起。”

  “尔等稍后自去领取赏钱,给的赏钱足,平时是夫人和姑奶奶们都没有亏待你们,就要知道今日事情重要,出不得一丁点事情。”

  一众侍卫与下人面露喜色,连连应承。

  老管家点了点头,又转头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们这些小子就切记莫要因手头宽裕,就又去找那些巷中的花姐,可又被什么成家生子的幌子给骗了,这些做不得真,别以为床上叫了伱们好相公,便定了性子。”

  “她们久历风尘,习性难改,吃白食荤腥早惯了,难成家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吴老,您就放心吧!”

  侍卫们身强体健,血气方刚,环顾四周,浑不在意。

  “在谢府尽心竭力,勤勉做事,倘若夫人有所垂青,赐下一名宅子里做事的姑娘,知根知底,那便是无上的福分了。”

  老管家摇头叹息,不再多言,金玉良言若是不入耳,唯有吃亏方知悔。

  此时!

  门口缓步而来两人,伴着一头黑皮健壮的毛驴。

  未见车撵,吴管事不由得多瞥了一眼,脸色猛然一变,浑浊的眼神一亮。

  “二老爷回府了!”

  “速去大观园通报,茗山老爷归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投去目光。

  果见道路尽头,一中年男子款步而来,身形清癯,身着潇潇长衫,脚踏朴素布鞋。

  青丝间已夹杂缕缕白发,面容依稀可辨当年俊逸非凡,而今却添了几分“沧桑”,只是神色黯淡,双眸中无甚光彩。

  “真是二老爷,不是年底才归吗?”

  “快敲锣打鼓,进去报喜!”

  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吴管事虽为袁夫人心腹,却也深知这位二老爷在谢府的分量。

  他又注意到二老爷身旁,有着一位白衣女子。

  吴管事心中生疑?

  女子身姿高挑,头戴斗笠白纱,遮掩了容颜,一袭素白宽袍,将身形尽数裹挟。

  既难窥其貌,亦难辨胖瘦。

  女子手执缰绳,牵引着那头温顺的黑驴,两者看似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道姑?

  二老爷不是在清凉寺清修吗?那寺庙皆是僧侣。

  怎地多出一位坤道来!

  大族之中,老爷带回女子,多半是为了纳妾,还有带着孩子归来,更甚者有带着姐妹妇人一起回来的。

  这也算不得稀奇!

  吴管事不敢有丝毫神色变化,这等大人物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

  在儒家礼教之下,他们谢府一众下人的生死,皆系于家主一念之间,稍有不敬,夫人或老爷的一句话,便足以让他们坠入深渊。

  “大家都把眼色放亮些,二老爷性情温和,可别冲撞了贵客。”

  吴管事低声嘱咐众人后,连忙迎上前去。

  谢鸿淡淡的声音传来。

  “退下吧,无需人陪。”

  吴管事低头应允,一众下人恭敬地分立两旁。

  直到脚步声走远!

  吴管事才敢抬头看去,见两人一驴停在谢符门口。

  谢鸿凝视着谢府门口的“定远侯府”牌匾,微微叹息。

  斗笠下,女子的声音清脆如黄鹂,如同刚成年的年轻小姐。

  “想不到,谢先生对谢府竟如此失望。”

  “这汴京九大姓的门第,修筑得比皇宫还要巍峨,与大隋的皇权当道确有不同。”

  谢鸿只是轻轻摇头,跨过门槛。

  “九大姓本就是在大齐的根基上吸血,如今看似繁花似锦,但若真有一场大火,白骨如山,谁又能记得那些姓氏,终究都化为尘土。”

  “争权夺利,恰似食尽鸟投林,最终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奇怪的是,两人交谈,旁边的下人竟毫无察觉。

  两人继续往里走,有仆人上前欲牵毛驴,却被女子婉拒。

  那黑驴也似有所感,原本温顺的模样变得焦躁,哼哼歪歪个不停。

  女子轻轻扯了扯缰绳,黑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先生,你是对这座谢府更厌恶些,还是对书院更厌恶些呢?”

  “有了妻室儿女,却选择在清凉寺清修,家中尚有八旬老母,这在儒家,是否算得不孝呢?”

  谢鸿黯淡的脸上,略显无奈地道:“天师,儒家亦非迂腐之辈。”

  女子轻笑一声:“那我还是觉得,谢先生对书院更为厌恶些。”

  “毕竟,你自去清凉寺后,便再未踏足书院,是因为二先生人品不佳,还是三先生骄傲自大缘故呢?”

  谢鸿未置可否,这位大隋道家的天师,是个话多的性子。

  “不过,谢先生,你就不怕带着我这大隋天师前来谢家,会为谢家招来灭顶之灾?”

  “还是说,你有意给你的胞弟谢灵添堵呢?”

  斗笠下的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味道。

  谢鸿苦笑道:“难道不应该是天师担心,一旦事情败露,你孤身一人,恐怕难以离开汴京?”

  黑驴吭哧一叫,似在抗议。

  女子声音继续道:

  “这有何妨,我本就渴望一见二先生纵横天下的剑,三先生是如何的风流洒脱,还有苏景的天下最得意。”

  “人生何处不青山,死便死,葬便葬,于我道家而言,即便我这代天师消逝,亦有三真教或保真教的掌教接续我的位置。”

  女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与你们儒家可大不相同,夫子已寻仙而去,无人能继其位。”

  “当然,话说回来,若夫子老人家仍在,别说汴京,整个大齐我都不会踏足。”

  黑驴哼哧一声,仿佛也在赞同。

  谢鸿闻此,神色更添几分黯淡。

  大隋道家势力庞大,分有两宗。

  虽为两宗其实是一脉相承,北方三真教和三真教分裂出的保真教。

  三真教主张性命双修,保真教则推崇以神魂御器修行。

  而眼前这位女子,便是两脉共尊的天师,名曰陆华!

  三真教也就是从战国传承下来的燕国国教。

  尊陆沉为初代天师,陆羽为真武下凡之身。

  每一代天师都是姓“陆”!

  千年来一直传承下来势力极大,大隋的立国,就有三真教很大的功劳。

  她年纪轻轻,便已在武道上踏入璇丹武神之境,在神魂修炼上更是点燃了神火,步入了更高深的“紫薇垣界”。

  真乃天纵之才。

  陆华并未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

  “古语云,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那若是四个和尚,或是四位先生呢?”

  “谢先生,你觉得这样还能有水喝吗?我记得三先生与苏景之争,几乎令整个书院分崩离析。”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你的态度,而你最后却选择了弃权!”

  “有人言你辜负了二先生的栽培,三先生更是视你为挚友,你却一言不发,导致书院大先生负气远走大隋,四先生苏景投身朝堂,三先生心灰意冷,二先生缠绵病榻。”

  “这一切的根源,皆是你谢鸿啊!”

  谢鸿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意,但随即又归于平静。

  陆华笑道:“这才像是当年那个写下‘书中借我大义,天地还我春秋’的谢家三爷。”

  谢鸿只是默默摇头。

  二人步入中堂,浮影壁前,无论是下人还是公子小姐,皆纷纷行礼。

  众人尤其注意到陆华这位道袍女子与她的黑驴。

  在某些毛驴身形,不得入内的地方,黑驴竟一跃而起,从屋檐上轻盈跳过,稳稳落地。

  有仆人见状,大惊失色。

  黑驴更是走得“趾高气扬”。

  陆华环视着谢家的奢华,随手从道边摘下一片叶子。

  她宽大的道袍下伸出芊芊细手,手上泛着浅浅的霞光。

  谢府的气息仿佛被细细的黑烟所笼罩,叶子在她的手中渐渐燃烧,最终化为乌黑一片,只剩下她握在手中的根脉。

  陆华看着手中的叶子,笑道:

  “难怪谢先生不喜欢这谢家,这怨气比烂掉的鲜肉还难闻,就连我在山中盗贼窝中烧出的气息,都未曾如此黑暗。”

  黑驴也是配合的打了一个响鼻,竟然从嘴鼻之中冒出火星子。

  陆华见此,结结实实踢了黑驴一脚。

  黑驴也不恼,反而驴脸上出现“一脸享受”的表情。

  陆华骂道:“憨货!”

  谢鸿自然知晓,这是三真教的一门望气之法,能判断一个地方的怨气与枉死之人命数。

  “真难想象,谢家竟养出谢先生这样拥有赤子之心的人,难道淤泥中真的能长出荷花?”

  “观一家而知天下,谢家如此,其他九大姓又何模样便不用看了?难怪十三道州府起义频发,剑南道更是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夫子若知,他老人家仅仅不在数百年,大齐这辆他曾驾驭的牛车便已病入膏肓,定会痛心疾首。”

  “也不知,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仙,我本以为夫子超脱世俗,本是人间在世仙,可是夫子和也很人间的帝王一样,求着茫茫仙道。”

  陆华又沉声道:“但夫子终究,不似这天下人。”

  焦黑的树叶上再次燃起火焰,且比先前更为猛烈。

  “咦!”

  “想不到,谢家这三代竟有如此旺盛的香火。”

  陆华挥挥手,黑色灰烬随风飘散。此术虽强,却也极其消耗神魂之力,且窥探天机,有损人和。

  望着灰烬飘扬,陆华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继续前行,便是谢府后院。仆人自然不敢阻拦谢鸿,其中几位老人更是长跪不起。

  陆华此时察觉到,谢府中竟有几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正在靠近,既有雪山境界的武者,也有神游境界的神魂修士。

  这便是大姓的底蕴。

  他们在感受到谢鸿的气息后便悄然退去。

  两人一驴继续前行,无人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陆华感慨道:“我堂堂大隋天师,竟这样进了谢家。若天下人知晓,不知会作何感想,是天师叛变了大隋,还是你谢家暗中投靠了大隋。”

  谢鸿依旧沉默不语。

  “应该也无妨,我陆华别的本事没有,逃跑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而且最重要的是……”

  斗笠下的女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悠然:

  “无论是书院中的三先生,还是苏景,甚至大隋的国师大人,恐怕都想不到,一直隐居在清凉寺、看似心灰意冷的谢先生,竟已悄然突破紫薇垣界,达到了阳神之境。”

  说到这里,谢鸿无神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在大观园外,谢鸿与谢淳遇到了赵夫人和他们的三子谢人凤。

  “老爷!”

  “父亲。”

  谢人凤始终低着头。

  赵夫人本来满脸喜色,但是看见这位戴着斗笠,穿着宽大道袍的女子,眼中微微不善。

  黑驴响亮地打了个嘹亮的响鼻。

  谢鸿微微点头,似乎并不在意的存在,淡淡道:

  “老爷,这位是?”赵夫人问道。

  “一位朋友。”

  谢华站在一旁,摸了摸黑驴,神态自然。

  ~

  【你走过西苑,这里是洗衣房及下人居所。】

  【没有下人跟随,你独自前往东院。】

  【你也鲜少出院,因此少有人识得是谢家少爷。】

  【偶有眼尖的丫鬟,惊觉院中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不由多看了几眼。】

  【一路去往大观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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