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大亮,几员宋将都已看清,这员番将才十余岁左右,面颊瘦削,两目如电,侧影如同鹰隼,镔铁头盔,乌油铠甲;两道狐尾拖在脑后,手提一柄浑铁点钢枪,柄部粗如鸡蛋。

  一员宋将说:“敌方兵力有限,步行的签军也逃不出多远,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挥动全军猛力冲击搏杀,定能斩得几百颗首级。”

  另一员将领不以为然地说:“不然,这员番将既然敢于离开大队,单人独骑殿后,正是想引诱我们上钩,我见他背后丛林中烟尘浮动,隐隐如有杀气,必然屯有重兵,我们若冒然出击必遭埋伏。”

  五员宋将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像暴雷般地大吼了一声:“不劳各位将军动手,待俺去收拾了他!”说罢打马直向阵中冲去。众人看时原来是坐营指挥使,只因他身材高大肥胖,军中给起了个绰号叫‘方大块儿’,真名反而被人们忘了。平日仗着力大气粗,常在军中称雄,无人敢惹,今天想在两军前扬威露脸,便舞动大斧,直扑朴散忠义而去。

  两马撒开只斗了三五回合,方大块儿斗志已减了一半,只有慌乱招架,再无还手的余地,甚至有几次连连露出破绽,险些落马。

  宋将见不是头,手中的火把一招,大队宋军蜂拥而上,与五百金军混战在一处。

  朴散忠义斩了方大块儿,力战五将毫无怯惧。在五员宋将当中,有的被迫上来应付一下差事,只是在外围比量个架势,对朴散忠义根本形成不了任何威胁;有的虽然素称勇猛,但留着力气收割战果连平时的一半武功也发挥不出来。

  因此朴散忠义抵挡五人并不显得特别吃力,他把一柄铁枪舞得风雨不透,将五人逼在圈外团团乱转像走马灯一般。这样过了约莫半顿饭的时间,却听到后金军中一阵发喊,酣斗中的朴散忠义急忙偷眼看时,一排铁骑军阵像一堵大墙一样,已列在了阵前。

  他情知纥石烈志宁援军已到,便越战越勇,把铁枪舞得更加凌厉迅猛。宋军这时也发现了敌方已经大量增兵,一时不知对方来了多少援军,是不是有埋伏,只好下达了退军命令。

  回军路上查点了一下,总共才割到后金签军七十六颗首级,宋军在战斗中死亡十三人,还包括一名指挥使。

  筹措多日、拼死麋战,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大家全都感到窝火丧气,更不知道在张俊统制那里将要受到何种处置,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派到高邮的眼线早已回来向张俊做了报告。他听后立即拍案大怒,声言定要重责五将以泄胸中之气。

  师爷当即劝阻说:“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凭首级报成头功,因此应当责令他们立即设法弄来首级,这些将领都是大人的手足,还要仗着五位将领上阵御敌呐!因此吓唬他们一下倒可以,千万不可动真格的。”

  张俊想了一会说:“就照你说的办,每人二十颗人头,限三天之内交齐,交不上的挨八十军棍,罚银一千贯,怎么样?够照顾的了吧?”

  师爷笑一下说:“统制果然有仁者胸怀,不过照数量还显了些。现在叫他们去弄首级,逼得急了,有人可能就会在百姓身上打主意,一旦引起民变,传到王殿帅那里,反而会弄巧成拙,再说弄得太多也没有用,我军是最先与金贼接战,只要凑够一百余级。让他们每个人在三天之内交出五颗人头,这样对于方方面面都能说得过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张俊啧了一下,流露出很不满足的样子说:“是不是太少了点?忙活了这么多天,总共才整了一百颗,也太苛碜了!”

  “无所谓什么多少?一百颗是头功,一千颗也是头功,为什么不捡那个既省力而又麻烦小的。再说了也不能把百姓惹急眼了,望大人三思。”

  张俊好像联想起什么,无奈地叹口气说:“好吧!就这么地吧!”

  五员将领一进大帐就感到气氛不对,两厢的卫士全都刀剑出鞘虎视眈眈而立。张俊坐在大堂正中,脸上像结了冰。

  坐在侧下首,一付悲天悯人的神情。宋文鉴心里一阵惊恐,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磕头不止,其余四将也先后跪下了。

  “咋回事?为啥不说话?”张俊口气略带讥讽。

  将领们开始讲述战斗经过,想尽量避重就轻推卸罪责,说得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从语音里听得出他们浑身抖得厉害。

  “东拉西扯地讲了半天,到底斩了多少?!”张俊一声断喝。

  “七…七十六颗。”

  “嘿,真个牛的使个大劲,放了个小屁儿。”张俊一声狞笑,“出动七千精兵,战斗了一个整夜,才斩了七十六级,够不够你们几个吃一顿的,还他妈有脸来见我!”

  “战斗不到一半,他们来了救兵,因此……”

  “损兵折将、灭我军威,留你这种东西有啥用?来呀,给我绑出去砍了!”张俊话音未落,帐下卫士齐声响应,声震屋宇。上来几个人不容分说就把将领们捆绑起来,拖了就往帐外走,五人声泪俱下,大声嚎哭求饶。

  周围的将领们纷纷跪下求情:“统制大人,这次高邮一战,虽然只斩获七十六颗首级,但也是一次小捷,诸位将领也有血战之功,差的首级,让他们再去斩来,若限期之内交不足额,那时再一并进行责罚,请大人法外开恩。”

  这种敲山震虎杀鸡吓猴的路子,本是张俊想好了的。

  张俊假意思考了一阵才说:“好吧!暂且饶尔等不死。今限令尔等五人,于三日之内,每人上交百五颗首级,限期再交不上的决不宽贷。怎么样?这样的要求不算难为诸位吧?”

  众人两泪长流,连连叩头答应不迭。

  五人在营寨里商议,有人提议杀良冒功。

  “这是大损阴德的事,谁干了,活着梦魂难安,死后罚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也就是咱们这些人死抱住圣人的教诲不放,其实在军中杀良冒功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平常。我听说,张统制破张遇那时候,若嫌首级数量不足,回军时宿在村寨里,强令百姓拿出酒食犒劳军队,饮到半醉时故意进行挑衅,引得村里有血性的青年出面顶撞,以挑起事端,趁机拔刀屠戮,将村寨中细软枪光、妇女淫遍,青壮年的首级用来冒功,最后反诬陷是村民叛乱。所以当时民谣里说:‘不怕整年不下雨,就怕自在的大兵住一宿。’怎么?人家张俊还不是照样封妻荫子,至今也荣宠不衰吗。”

  “是啊是啊,张统制麾下,最善鱼肉百姓,天天快活,号称自在军。”

  众人决定洗几个村庄,弄来首级。这件事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动手了。五人率领自己的亲兵,半夜时分摸进了一个叫扑老屯的小村子,几十座破茅屋蜷缩在一个楔形的山坳里。后半夜起了风,天际涌起了浓云,大地像扣在一口大锅里,黑暗如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劫难,悄悄降临到这个北方熟睡的小村落里来了。

  五员宋将先安排人将村子里各道出口全部严把起来,然后挨家搜掠,破开柴扉和门户闯进屋里,把家里的男人统统带走。犬吠声和孩子们惊恐的哭声在夜色中不安地此起彼伏,男人们被拉到村头一片打谷场上,在寒风中悉瑟地挤在一起。

  领头的将领站到人群前面宣布说:“大家不用害怕,我们是统制韩世忠大人帐下的,奉命去办军务,需要些民夫帮着搬运点东西,就要五十个,只要青壮年,运送完了就回来。”说罢,手拿一盏白纱灯笼在人们脸上逐个照着。

  选足了五十个人,让剩下的老幼回家睡觉。五十个青壮年用一根小麻绳连成一长串拉到河岸上,砍杀之后割下首级带走,尸体全都抛入浑河里,随水漂流而去。

  三天以后,五位将领将首级上交到帅帐里,张俊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两百个头颅。

  首级运回来集中到一个地方,还要经过改装处理。那是一个绝对偏僻隐秘的院落,参加的人都是张俊亲兵里最贴心的。

  在晚冬暖洋洋的阳光下,他们一边唱着淫词俚曲,一边慢条斯理地把这些汉家百姓的头颅,精心进行着乔装改扮,把他们的头发打开后,像女真人那样剃掉了前半部份,然后在脑后上梳一条鼠尾辫子,其耐心细致的程度,有如匠人在制造一件艺术品。而改装过的首级,让一般人很难辩出真伪。

  在整理完了首级,张俊向王禀和黄潜善报功:“高邮一战,焚毁金兵的粮草,斩首三百余级,大捷。”

  自打王禀接手的全部军务之后,黄潜善乐得无事日日筵宴,张俊嘉木湖大捷的军书报来,随后三百一十颗首级到达了幕府。

  黄潜善果然喜出望外,他即席阅读了捷报之后,又将押送首级的人叫到面前亲自询问。

  高邮空前大捷,加之黄潜善的态度所产生的感染,使宴会上的人全都亢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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