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巡边进行了多日,他才回到南地都尉治所义河城。

  义河城坐落在陇头高原之中,像一只猛虎盘踞在那儿,雄视着北方草原。它是霍氏王朝北方边陲最大的郡——南地都郡郡治所在地,也是南地都尉的行辕。

  说起来此城的来历,那是五百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义河作为南地的戎狄大国,占据着东达上郡,北到秦河,西到陇头,南达长城的辽阔地域。但是它还不满足,野狼一样的性格使得它对秦汉平原之地垂涎三尺。三百多年前,它发动了东楚国的战争,一直打到长郡秦渭水河北岸,距东楚国都城不足百里,这对刚刚进入秦汉平原不久的东楚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然而,骄横的义河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东楚国楚仪皇上即位后,母亲宣太后摄政。这个美丽而又掌握东楚国大权的女人向义河王发出了邀请,请他到甘夜宫居住。她施展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去消磨义河王的意志,甚至不惜与他生下两个儿子。直到有一天宣太后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才醒悟。刚强而又妖媚的宣太后在杀了义河王后,发兵一举灭了这个曾经称雄陇头高原上的大国。从此,东楚国版图上又多了一方领土——南地郡。

  但是,当韩允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开始,就有一种危机感。数日来,他和南地郡太守、都尉史等一起视察了辖域内的各个要塞。越是向北,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呢?是边防意识的淡漠,是将士纪律的松弛,是官吏们的嗜酒懈怠,是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是千里之遥竟无亭障要塞。这不为大匈西关的长驱直入敞开了大门么?

  直到一天,他们在边境的一个小镇,竟发现一个吴军士卒正拿战马的鞍鞯与大匈西关人换酒喝,韩允发怒了,他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个士卒的身上。

  “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士卒在雨点般的皮鞭下打着滚,鲜血顿时染红了干裂的土地。韩允铁青着脸,不停地挥鞭。那士兵先还叫着求饶,渐渐地只剩下微弱的“哼哼”声。

  “再有违反军纪者,他就是下场!”韩允怒吼着上了马。

  在回都尉府的路上,韩允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心里有一种杀人的冲动。他不能理解,同是镇守边陲的将领,眼前的这位太守怎么就和长郡的太守有天壤之别呢?

  在踏上都尉府的台阶上,韩允捋一捋垂在胸前的胡须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用这些误国之徒的血去祭奠那些死于大匈西关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和士卒。

  南地太守小心翼翼地陪着韩允进了都尉府,那个士卒的死使多年来浑浑噩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别的不说,仅不设亭障这一条就够得上人头落地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韩允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就是判罪,那也是皇上说了算,韩允充其量也只能向朝廷上疏参劾而已。

  刚刚落座,韩允就怒不可遏地斥责道:“太守可知罪否?”

  “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大胆!你在此为官多年,千里边陲,竟没有一座像样的亭障,难道不是渎职么?”

  太守试图为自己的过失辩解,但刚张口就被韩允打断:“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抵赖放纵部属、松弛军纪、荒疏边防的罪状。本官近日亲自察看,难道冤枉你了不成?”

  太守见辩解不成,干脆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哼道:“就算下官有罪,那也是朝廷之事,也是皇上所决的,将军能奈我何?”

  太守的狂傲激怒了韩允,他大吼一声:“本官要杀了你们这些国之蛀虫,以谢天下。”

  “下官是朝廷钦命的官员,只怕皇上没给将军这个权力!”

  “将在外,君命所有不受。本官今天就拿你开刀。来人!”韩允话音刚落,早有刀斧一拥而上,把太守及其属下三十八人捆绑起来。

  韩允扔下一支令箭,咬着牙齿地喊道:“把这些误国之徒推出去斩首,把头悬挂城楼上,以儆效尤!”

  三十八颗人头现在已经在义河城楼上挂了多日,有的已开始腐烂。

  风,在每日暮时分,就从高原深处肆无忌惮地朝着古城扫来,凄厉的吼声让每个初到这里的人都感觉到它的蛮荒和寂寥。

  土地广袤的南地郡人口却非常稀少,十几万牧民散落在高原和草原上,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活。偌大的义河城,不过五万人口。

  太阳刚刚西斜,街上已是人迹寥寥;夜色笼罩在古城上空,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士卒表明,这是一座大吴的城池。

  韩允的睡意早已被窗外的风声吹得老远,街头传来更夫时断时的喊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站起来,在火盆前暖了暧冻僵的手,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从梦中惊醒的卫士顷刻间就站在他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把茶换成热的。”

  “诺!”

  从西关洛阳州到长郡,他最大收获是将自己的家小安排住在了长郡的海淀街中关村。关于他的职务,太尉的理由是再度出山,不宜过分张扬。其实,韩允看出来了,李纬太尉是一位十分贪婪的人。他很担忧这样的人掌管三军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以当时的戴罪之身,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已属万幸,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呢?

  离开长郡的时候,夫人说塞外风刀霜剑,天寒地冻,要他带些丫鬟和下人过来。不过这些都被他拒绝了,他当时义正词严——大丈夫当以献身疆场为已任,军营里放置些女人做什么呢?话虽如此,可他怎能忘记离别时夫人的婆娑泪眼呢?特别是在这漫漫长夜,思亲的情绪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也变得儿女情长了?

  就在此时,他的腰间“叮当”一响,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皇上送给他的虎头鞶就握在了手上。于是,西关洛阳州知遇的情景迅速地取代了对亲人的思念。

  在这个边陲的冬夜,他想起离长郡时与皇上话别的情景,周身的热血就迅速地驱除了寒冷,让他的胸间浸满了温暖。

  虽然太尉有意阻挠,但韩允还是来到长乐宫北阙,直到韩允拿出了虎头鞶,司马才放行。但是,当他站在宣政殿巍峨的殿门前的时候,却有些徘徊犹豫了。他怕自己的到来,打扰了皇上打理国政。

  这时,洪森公公以大殿内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立嗣大典上的这位西关洛阳州的梁王使者。关于这位将军的诸多传闻使洪森对他有种由衷的钦敬,他不但热情地邀请韩允到塾门等候,而且很快就宣达了皇上召见的旨意。

  走进宣政殿,霍武埋头批阅奏章的身影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亲切,韩允情不自禁地感慨岁月逝如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太子殿下已经长成一位风华俊奇的大吴天子。而霍武抬头的一瞬间,看韩允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兴奋。

  皇上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说朝廷现正逢用人之际,像他这样的人才必大有作为,还问他还有何求,尽可奏来。

  他本来想诉说他蒙受的冤情,可忽然发现,与大吴中兴相比,个人的荣辱进退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想将此次出长郡在太尉那里的遭际和盘托出,可是当他看到皇上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文书时,顿时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

  当他说到经过北阙时被司马拦住了,皇上笑了。爱卿何须“门籍”,只要出示朕赠予的虎头鞶,这长乐宫便畅通无阻了。

  辞行之时,霍武亲自把韩允送到大殿之外,他握着韩允的手,殷殷的期待都在话语中了。

  “自刚帝驾崩以后,边关军备松散,亭障废驰,爱卿此去任重如山啊!”刚强的韩允听此述说之后,喉头也哽咽了。

  韩允手捧虎头鞶,细细地端详。那是一方温润细腻的白玉,在炭火的映照下,分外玲珑剔透。当风声扑打着都尉府的铁脯首时,他似乎听到了皇上的呼唤。韩允的眼睛有些潮湿,在听到外间传来卫士的脚步声后,他迅速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眶。

  可是,卫士还是发现了韩允红红的眼角,小声问道:“大人想念天人和公子了?”

  韩允接过热茶,呷了一口,一股暖流顿时涌通全身:“没什么,刚才炭火太呛。你去睡吧!本官再坐会儿。”

  “已经快四更了,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

  “啰嗦什么?退下!”

  “诺!”

  卫士退出后,城角就传来鸡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韩允重新回到案头,铺开竹简,缓缓写道:

  南地都尉臣韩允上疏皇帝陛下:

  臣自赴任以来,为严明军纪,整肃武备,以渎职罪诛义河太守以下三十八人。臣知太守乃地方重臣,非皇上不能治其罪。然臣观览昔日义河国之兴亡深知之义河国者,非东楚国也,乃义河国也!诛义河王者,非宣太后也,乃王也!自古骄奢平逸,贪恋女色者,未有不身死国灭者也。……

  此此窗外,塞外的第一场大雪已铺天盖地向古城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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