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 取出一根细细的手链,那链子光华璀璨,由东海的珍珠母和祝融山的羲和晶串成, 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物件。

  “你先前修书,想求鲤鱼晶石, 但实在不巧, 那石头已经被我堂弟拿去炼剑了。我也没有准备别的贺礼, 买了这个水火链,你戴起来应当合适。”

  “这……这太贵重, 秋桐怕是不能收……”

  “哪有贺礼不收的道理?”墨燃笑道, “何况水火链也能压制火系灵力,但是只适合女子佩戴, 你戴在身上, 往后常伴南宫公子左右, 多少也能平缓一下他的灵流, 算是实用的东西。”

  宋秋桐回头望了望南宫驷, 得了首肯,这才双手接过链子,恭谨地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墨宗师。”

  四个人喝了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

  楚晚宁关心南宫驷的终身大事,便让他这些日子多去留心一下婚典上的各个细节是否都已安排妥当, 不要临时出了乱子。

  南宫驷三两口就把茶水喝完了, 把空杯子在手中抛着玩儿, 然后笑道:“宗师不必担心,我每晚都去看呢,我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有些事情都知道该上心。这不,昨天发现秋桐的礼服上少镶了一颗珍珠,立刻就找人去返工了。”

  他说到婚典,一向飞扬不羁的脸庞上,竟也有了些许腼腆。

  他看了宋秋桐一眼,笑道:“秋桐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这句话落入宋秋桐前世丈夫的耳中,墨燃心不在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他当然知道宋秋桐国色天香,有绝代风情,但那又怎么样呢?

  当年旭映峰祭天,踏仙君迎娶修真界的第一位皇后,大婚之夜凤烛高照,他却未曾宿于新房。

  那天晚上,他喝多了,红烛氤氲,落帐昏沉,他挑起新娘酡红含羞的脸,盯着看了一会儿。人在生命的重大仪式前,总容易产生岁月淹及,沧海桑田的感慨,纵使身为踏仙君,也不会例外。

  他忽然觉得那么不真实,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红,落到多年前的弥天风雪里。

  当他在寒风中衣不蔽体时……当他快要饿死渴死,得人怜悯,舔着那人掬来的米汤时……当他初来死生之巅,惴惴不安时……当他踮起脚尖,去折月下海棠时……当他跪在楚晚宁跟前,柳藤加身时……

  他何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踏尽诸仙,为尊天下。

  “夫君,在想什么?”她朱唇轻启,眼波凝睇,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香甜奢靡的,就像他今日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好像什么都拥有了,美人、地位、权势……

  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想不到有什么不满足,却觉得很空虚,整个人像是站在料峭峰顶,周围只有一张一张低伏的脸孔,模糊不清。

  他在这些阿谀谄媚的人脸中穿行,他们颂宏他,赞美他,他们跪迎他,巴结他,一张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他听到有人在千娇百媚地唤着他,声嗓软嫩犹如牡丹花瓣:“夫君……夫君……”

  他觉得恶心,觉得厌弃,他想从这潮水般的拥趸中脱身而去,可这甜腻的声音像糖水般裹挟着他。

  他猛地将宋秋桐推开,娇媚的新娘不胜粗暴,伏倒在猩红的洞房龙凤红榻上,满头金银点翠都在颤抖,步摇窸窣,珠光宝气的幻影里,墨燃觉得一切都是如此扭曲,如此不真实,那金灿灿的光像是鬼火,那红艳艳的烛像是血泪。

  他觉得好恶心……却不知道在恶心谁,宋秋桐?亦或是变成这样的自己。

  他夺门而去。

  上辈子,世上少有人知道,踏仙君大婚之日,皇后宋秋桐横遭冷落,墨燃一身金红华裳,推开了红莲水榭的门扉。

  他走进去,过了一会儿,水榭的烛火熄灭了,宋秋桐的新婚夫君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黄昏,薛蒙闯上死生之巅闹事,墨燃才懒洋洋推开门,整理散乱衣冠,带着一脸淫靡的餍足,信步去了前殿。

  当夜红莲水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外人所全然不知的了。

  告别南宫驷二人,楚晚宁和墨燃一同返回落脚的别院。

  楚晚宁忽然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刚才南宫说宋秋桐好看,你望着人家发呆做什么?”

  墨燃说:“我在想她穿婚服的样子。”

  楚晚宁仍陡然生起一阵醋意,他振袖一拂,面色极冷:“非礼勿想,别人的未婚妻,你有何可惦记的。”

  墨燃笑了:“谁说我惦记她了,我是在想她穿婚服的样子,也就那样。不如师尊半分颜色。”

  “…………”

  本是一肚子怒气要发泄,却猝不及防被小狼狗舔了手心。

  楚晚宁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像样话来,最后又一挥衣袖,说:“鬼司仪幻境那荒谬之事,今后不得再提。”

  墨燃心中叹道,不是我想提,是你要问我啊,我又不想对你说谎,夸你好看,还要被你凶。

  但是被你凶,也觉得很甜蜜。

  想到曾经失去过你,只觉得被你这样精神奕奕地责骂一辈子,都像是浸在糖罐子里,楚晚宁……

  怎么办,我做不到不渴望你。

  日子过得很快,还有一天,南宫驷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儒风门已住满了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宾客,无论是大门派的掌门少主,还是江湖散修,甚至是一些没有灵力的富商巨贾,所有没提前来的,都在这一日咸集主城前,一时间华盖如云,车马如织,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身上丝绸与珠翠的反光照的儒风天街犹如银河倒错,星子流曳。

  薛蒙被他父亲一路拖着,去和那些年龄相若的女修打招呼。

  “王仙君,好久不见,幸会幸会,哎呀,这不是小曼陀吗?都长这么大了呀,真是明艳动人,来,薛蒙,快来和你王伯伯问个好。”

  薛蒙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一开口:“王大伯好。”

  薛正雍一巴掌打在他后脑,脸上微笑,却咬牙切齿道:“是王伯伯,不是王大伯。”

  “哈哈哈,一样,都一样,天之骄子果然好俊俏,生的像你啊老薛,你有福气啊。”

  一来二去,薛蒙被推搡着和“小曼陀”去花园里闲逛,小曼陀今年十六,正是二八芳华,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清冷,和薛蒙肩并肩走了一会儿,就道:“长辈推我们一块儿出来的意思,薛公子不会不懂。”

  “嗯。”

  “但我话说在前头,散散步可以,只是薛公子这般心性的,我还真不喜欢。所以旁的你就别想了。”

  “哦……嗯??”

  薛蒙震惊了,他蓦地停下脚步,面色灰黑,等着小曼陀。

  那小野花抬着下巴,颇为傲慢,颇为示威地乜着薛蒙的脸,冷然道:“我自心有所属,即便你倾心于我……”

  “你有病吧?!”薛蒙炸了,“我?”他拿手指点了点自己,满脸怔愕,“倾心于你?”

  “不然你为何拉我走着荒僻小径?难道不是你心里有鬼?”

  “你怎么不说是你脑子里有洞!”

  薛蒙的暴脾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他怒气冲冲,眼里迸射着火光,不住重复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

  “你说这么多遍喜欢我做什么?你这个登徒子!”小曼陀很是刚烈,一跺脚,一抬头,啪的一巴掌掴在薛蒙脸上。

  薛蒙原本就已气的眼前阵阵发晕,平白无故又被这粉嫩小手打了一巴掌,更是几欲吐血。要不是王夫人平日里教导过他要礼让女子,恐怕他已经把小曼陀按在地上揍成喇叭花了。

  正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眸色浅淡,鼻梁高挺的男子。小曼陀一见,先是愣住,而后在刹那间泪盈满眶,娇声含着:“梅公子!”径直朝那男子奔去。

  行来的男人正是梅含雪,他没有想到自己走了这么一条偏僻小路,还能遇上旁人,显然怔了一下,但见小曼陀朝他飞奔而来,一抬手,凌空落下一道结界,砰的一下把人家姑娘拦在外头。那姑娘猝不及防,瓷实撞在了流淌着雷电之力的结界外,惊呼一声,跌到在地。

  梅含雪也没打算扶她,低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错?怎么会错……那一年你许我金香囊,说见我一面就再难忘怀,等我十八岁了,你就来娶我,你……你都忘了吗?”

  梅含雪:“………………”

  “梅公子……”

  “你真认错人了。”梅含雪没有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从那满眼含泪的姑娘跟前走过。

  薛蒙目睹了这一幕,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解气。

  气是气梅含雪这风流种子,当真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如此薄情寡性,难怪在这种场合只敢挑小路行走。

  好解气又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小曼陀喜欢的居然是梅含雪这家伙,梅含雪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又花又无情,据说勾搭女人前和勾搭女人后完全是两张脸孔,小曼陀钟情于他,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梅含雪走到他跟前,眯着浅色琉璃般的眸子,侧目望了他片刻。

  薛蒙心想,看什么看?你这家伙居然敢这样看我?你花名满天下,我威名震九州啊,气势上不能输。

  于是傲然仰起头,跟个二百五似的拿眼尾扫着梅含雪,准备在两人完全错肩时,颇为威严,颇为鄙薄地冷哼一声。

  “你脸怎么肿了?”

  岂料梅含雪走了一半,竟然不走了,脚步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咫尺远的地方,淡淡地看着他。

  “肿的还挺别致。”

  薛蒙一口气没上来,仍是刹不住车的,骄傲地“哼”了一声。

  梅含雪:“…………”

  “…………”薛蒙的脸迅速涨红,猛地扭头,杀气腾腾,“你管我?我走路不小心跌的!”

  “那你以后走路还是看着点。”梅含雪很平静地说,“能跌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说罢就离开了,留薛蒙呆立原地半晌,才震怒跳脚道:“梅含雪!你这狗毛孙子!你、你给我等着!我和你势不两立!!”

  受了一肚子委屈,薛蒙眼眶红彤彤地就从花园里跑了出来,跑得太急,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胸口。

  薛蒙大怒,骂道:“什么东西!走路不长眼吗?”

  一抬头,是个高大潇洒的青衣男子,衣裳上绣着金色丝线绣成的杜若纹饰,头顶上束着孤月夜的青玉发冠,两帘睫毛纤长温软,遮垂于眼前,他抬起眸来,里头是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好一张勾魂摄魄的脸。

  男子推开薛蒙,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细长手指寸寸抚平襟前褶皱,薛蒙看到他的食指上戴着的玄武背甲纹银指环,愣了片刻,忽然一惊:“姜曦?”

  孤月夜的掌门,天下第一富豪姜曦!

  此人年纪与薛正雍相若,但心法不同,姜曦的长相也停留在二十余岁,此人大富大贵,容貌还极为标致,实在是上天眷顾的不二宠儿。

  灵山大会时,十大掌门里头就缺了姜曦没来,那时候薛蒙还想呢,心道不知道这个缺席的家伙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竟是裘马风流,不由大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猛看。

  姜曦沉着脸,却没有好脾气:“一派之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唤的?可笑。”

  薛蒙一听这话,只觉得羞辱比方才梅含雪那边受的更胜百倍,当即怒道:“怎么了,年纪大了还不允许别人叫你名字了?还非得称你一句掌门仙君了是吧?南宫柳都没你那么大架子!”

  “好没规矩!”姜曦森然道,“你是谁家的弟子?”

  “凭什么你问我就答?你算什么?孤月夜的那群猢狲听你号令,我还要买你账了不成?我偏不告诉你!我看你就是个——”

  “蒙儿!”

  忽的一声柔婉嗓音响起,薛蒙猛地住了嘴,错开姜曦,朝他身后望去。

  王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大概是听到了刚才薛蒙没规没矩的顶撞,因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也有些焦急,连忙阻止道:“蒙儿,快别说了,你过来,到阿娘身边来。”

  薛蒙又恶狠狠地瞪了姜曦一眼,甩手朝王夫人走去,恭顺地低下了头:“阿娘。”

  姜曦原地站了一会儿,也缓慢回身,眯起眼睛,那双明明生的如此漂亮的眸子里,却闪动着无不恶意的光芒。

  他遥遥看着粉墙黛瓦旁的母子俩,碰齿冷然道:“哦,这便是天之骄子,薛正雍的好儿子,薛蒙吧?”

  王夫人:“……”

  姜曦的睫毛抖了片刻,而后合上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已尽是嘲讽:“不愧是薛正雍的种,真是好涵养。”

  “不许你侮辱我爹爹!”

  “蒙儿!”王夫人立刻拽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然后白着脸,与姜曦敛衽一礼,“犬子薛蒙,任性惯了,还请姜掌门莫要见怪。”

  “呵,姜掌门……”姜曦像是一条毒蛇般,将这三个字在湿润的唇齿间浸淫片刻,慢慢吞咽下去,然后说道,“无妨。他身上好歹有师姐你一半的血,算起来辈分,我倒可以认他当个干外甥……”

  “谁要当你干外甥啊!也不看看你那丑里吧唧的嘴脸,滚吧你!”

  “蒙儿……”

  姜曦冷冷一笑,盯了薛蒙片刻,眼神缓缓移转,落到了王夫人脸上,王夫人则垂了眸子,说:“请掌门莫要再开玩笑,妾身已不再是孤月夜的弟子了,又哪里还能再于掌门论辈分。”

  “……好。”姜曦点了点头,冷冷道,“好,好极了。今日得见故人与故人之子,着实令姜某眼界大开。也不知死生之巅这腌臜之地是怎么养人的,好好的白玉兰,也能染上一身泥灰。”

  “姜曦!你他妈的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薛蒙听这人当着他的面辱骂他母亲,登时血往头顶涌,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王夫人拉都拉不住他,眼看着情况失控,忽听得天空中一阵巨响,一朵璀璨烟花轰然炸开,钟鼓隆隆,儒风门的唱礼官以扩音术将一句话在刹那间传遍七十二城。

  “百家接风宴,将于酉时于诗乐殿开席,恭请诸位贵宾莅临赏光——”

  姜曦冷冷看了薛蒙一眼,甩袖转身,怫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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