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不去看自己的丈夫,而是睁着湿润的杏目, 挺直腰背, 哽咽道:“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可否容我, 将孩子生下。”

  “……”徐霜林的目光慢慢下移, 落在了容嫣的小腹,乍一看并无异样, 但仔细瞧来, 却已是微微隆起了。

  容嫣长磕而下, 面目却是清冷的。

  “求你。”

  “……”

  “父亲有罪,无可辩驳。但南宫絮, 我想求你, 饶自己的侄儿一命。”

  徐霜林盯着这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可笑极了。

  饶她肚子里的孽种?那个还未成形的一滩烂肉, 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 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阴狠之间,却忽地想起了昨晚的彻骨之痛。徐霜林略一凝顿, 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儒风门的掌门只能在老掌门过世之后,由少主继承, 或是通过篡逆强夺。其他的, 退位让贤也好, 隐退旁听也好, 都是无用的。

  所以让位给南宫柳, 已是毫无可能了, 但是百年之后,他却可以传位给南宫柳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尝一尝这坐在这位置上的痛苦,岂不是一桩美事。

  父债子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时心情舒畅,眉梢嘴角竟生灿笑,而后不及二人反应,就掷刀转身,大笑着走出了牢门。

  他后来没有杀死南宫柳,也没有杀掉容嫣,而是将他们软禁在一方小院里,打算等孩子降生,就立刻敕封他为下一任掌门,与自己定下血契。

  恐怕到时候普天之下,还要称颂他大仁大量,不计前嫌吧?

  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继位不久后,犯下累累暴行,一时在门派内外积怨甚深,后来有城主对他心怀怨恨,便趁他不备,偷放出了南宫柳与罗枫华二人。

  罗枫华不知背后隐情,只以为他是为了掌门高位才做出这种种丧心病狂之事,加上南宫柳巧舌如簧,便愈发心灰意冷。于是便与南宫柳携手夺位,欲将徐霜林赶下还没焐热的掌门宝座。

  那天晚上,儒风门内战,死伤百人,战火之中,罗枫华第一个找到了啸月校场里避难的徐霜林。

  那天是月圆之夜,徐霜林剧痛难当,浑身是血,伏在林叶之中,犹如一条被生生扒去了皮的蛇,露出来的都是鲜红色的肉。

  罗枫华见到他时,以为他是被战乱中的法咒所伤,心中虽有怨,却因昔日爱徒形容凄惨,而不禁心生恻隐。

  徐霜林在林木中瑟瑟地抬起脸,露出一丝惨笑:“你来了。”

  “……”

  “我和他相争,你们最后总是帮着他的。”

  罗枫华道:“这一次是你做的太过了。天禅大师是你杀的么?”

  “不错。”

  “林道长呢?”

  “他该死。”

  “……那你父亲呢……”

  静默片刻,徐霜林说:“他不公,他信我为贼,他自找的。”

  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含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欲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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