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 77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图·下」(二)

小说:张公案2 作者:大风刮过 更新时间:2023-01-10 22:28:22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小筠对河铃姝说了她与寇元青来往的详情。

  她和寇元青除却明州码头初遇与十月初五酒楼争执外,见过四次面。

  九月十二,小筠发现一家书舍换了新伙计,前去买书,岂料那伙计仍拦住她,言语十分刻薄。小筠气急退到街道上,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就是寇生。

  她在码头帮了寇元青那次,是不忍看外乡人被骗,早忘了寇元青模样,待寇元青说了一阵儿,她才想起。

  寇元青问她在此作甚,她不想身份被拆穿,谎称想买书但没带钱。

  寇元青问她想买什么书,他可以帮忙。

  小筠灵机一动,说了想买书册的名字,问寇元青能不能代买。她刚才拿不出钱,在书舍内很没面子,不想和寇元青一同再进去。

  寇元青立刻答应帮她去买,权作报答。

  小筠打算等寇元青买到书,再说自己其实带钱了,掉在袖筒里,刚刚没找到,把钱当场给寇元青,道个谢,如此两不亏欠。

  寇元青进了书舍,没多久出来,拍拍随身的布袋对簟小筠说,书买到了。可没把书取出来。

  簟小筠正要先拿出书钱,寇元青却说:「竟又与兄台相遇,你我实是有缘,能否请兄台把酒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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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后去了那家书舍,九月十二在书舍照看的几个伙计作证确有此事。

  「小人当时刚上工,早听说这女子之事。小店清静地方,不敢生事,没让她进来。」

  「后来是有个人跟她在外面说了会儿话/小人只记得那男子个儿不高,与那位姑娘两人身量仿佛,我们还偷着议论别是一对扮了男装的小姐妹吧。但看他有喉结,就让他进了。是不是那位姓寇的,隔了太久,小人不敢乱认。」

  「那书生出了小店,与那位姑娘又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走了,小人不知他们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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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簟小筠与寇元青去的不是酒楼,而是茶馆。

  寇元青问,能否与兄台一饮。

  簟小筠说自己不会喝酒,这几天胃口不好,确实有急事,等着回家。

  寇元青道,方才走了许久,头晕腿软。他还按按额头,好似眩晕模样。又问,去茶肆一坐,饮杯清茶行否?

  簟小筠有些为难,但想,他毕竟帮自己买了书,总得道声谢,光天化日喝杯茶也不算什么吧,点头答应。

  到了茶馆,寇元青说自己不懂什么茶好,簟小筠点了茶和几样点心。

  两人聊了一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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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铃姝追问小筠,她和寇生第一次吃茶都聊了什么。

  小筠说,自己怕露馅,没怎么讲话,大都是寇元青在说。他说了他的姓名,从哪里来,怎么考中了秀才,从小到大家人如何栽培他,师长如何器重他,同辈如何羡慕嫉妒他,他深怀抱负,也深感孤独……

  史都尉后来亦命人查了寇生底细,河铃姝复述的种种都能对上,而且很多细节不是寇元青自己说,旁人绝对无法知道。

  河铃姝问小筠:「你听他说这些,心里怎么想呢?」

  小筠答道:「我觉得这人挺能说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把书给我。」

  在茶馆待了近一个时辰,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还了他书钱。

  寇元青客气了一下,说不用给,当是道谢。小筠一定让他收下,他就接了钱。

  待要离开时,他忽然问,对了,此书系为一套,另外两本《XXXX》和《*****》,贤弟可有?

  小筠说:「没有。」

  寇元青道:「哎呀,愚兄方才本想一起买,恐贤弟已

  经买了。再则,不怕贤弟笑话,愚兄亦囊中羞涩,身上银钱不足购之。」

  簟小筠问:「小弟尚有余钱,能不能请兄台再帮我买一次?」

  寇元青似是很意外地啊了一声。

  小筠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声歉。

  寇元青道:「贤弟莫要误会,非兄不肯相助,只是方才去那书舍,觉得此家价高。」

  小筠道:「城中书舍所卖书籍,尤其经书释文之类,都是一个价格。」

  寇元青微微一笑:「愚兄初来明州,本不该在贤弟面前卖弄,但可议价之处,还是有的。」

  小筠好奇问:「在哪。」

  寇元青含糊地说,系书院的门路,若一群人一起买,书价能便宜,刚好近日要凑堆买书,可搭上这两本。

  小筠闲钱不多,听到能省钱不禁心动。她先把那两本书的钱按原价给了寇元青,恳请他,若是不能沾上书院买便宜书的光,也帮忙抽空把这两本书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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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铃姝道:「小筠这傻孩子,和我说,确实后面一次见面也是她定的。寇生起初不大想帮她买书,小筠反复恳求他好几回,他才勉强先收下钱答应。」

  寇元青告诉小筠,书院这次购书就在次日,顶多再一两天便能拿到书。小筠想着,日子放宽些,书院这次购书没买到,得寇元青有空才能帮忙买原价的,她就把日期定在九月十七。

  相见的地点倒是寇元青选的。

  寇元青说自己住处附近有家茶楼,十分清幽。

  小筠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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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铃姝和寇元青,谁在说谎?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前查过寇元青说的酒楼。酒楼客人太多,掌柜和伙计都说,确实记不清。

  这次他们再根据河铃姝的口供查那家茶馆,本也未抱太大希望。

  那家明心茶馆在书舍附近的街道上,生意甚好,是明州城的知名老字号,每天生意无数。

  一般这样红火的店,不是特别尊贵的客人,常来光顾熟客或十分特殊的人,店家都无法记得。

  白如依觉得,簟小筠与寇元青应不属于这三种客人。

  谁料意外有了收获,茶楼伙计偏偏记得他们。

  「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总爱去附近的书摊,常经过小店门外。她娘是那位河氏,在城里挺有名的。那日她同一位年轻郎君进来,我们还说,总算让她找着了一个小书生。」

  「聊是聊了蛮久的。多久么,小的们记不清了。大人请恕小的市侩,他们来得挺巧,坐了靠大窗的好位置,没点什么东西,一直不走,白水都舍不得续。小的们往那边转了好几次……」

  「那位姑娘就是被是那个书生害了么?唉,是个好人家的姑娘,怎的发傻,想是看了什么才子佳人的传奇,想学故事里的小姐,贴钱给书生。她娘跟她都没法做人了,传开之后都没人请她娘帮厨了。她又被害了……唉……」

  「怎知她贴钱?亲眼见的,掌柜的跟我们都瞧见了,她给那男的递了一荷包钱。她娘给人帮忙做一回宴席才能挣多少?茶钱也是她给的。小白脸看着就不忠厚!」

  「小店茶点上齐即结账,且要客人对了细目签款。还不到两个月,细目单应还留着……小人寻一寻……」

  九月十二的茶单上,签款确实是簟小筠的笔迹。

  桂花香茶一壶,赠果仁一碟,花糕一碟,五十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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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七,簟小筠与寇元青再次见面。

  河铃姝的供词与寇元青一致,这次见面地点在寇元青住处附近的闲卷茶楼。

  见面后,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

  道谢,请寇元青吃茶。

  河铃姝道:「民妇问了小筠,那书,是便宜买的,还是原价买的?」

  小筠回答,寇元青没说,她也没好意思问,拿到书就好。

  「民妇又问小筠,寇元青退你多余的钱了么?」

  小筠说,没有,本来便宜也便宜不了太多。寇元青一直不提,她也没追问。

  河铃姝再问她,你们又聊了什么?

  小筠说,她装男子声音装得不太像,一直不敢多讲话,寇元青还是讲他自己的事,还有在书院认识什么人。

  那天聊了一个多时辰。

  闲卷茶楼续水挺便宜,寇元青让续了两次水。

  小筠觉得时辰不早,正要离去,寇元青取出一张纸,说,这是书院下回购书的名目,有没有贤弟喜欢的,愚兄仍可代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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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筠对铃姝说,寇元青很喜欢讲他有好些有钱有权的亲戚,不少师长贵人都器重他看好他,很多书院的学生敬佩羡慕他,想与他结交。但他又总感叹自己孤苦困顿,寂寞空虚。令小筠很困惑。

  小筠感觉出寇元青在引她买书。她觉得,寇元青可能想挣点中间费。她对寇元青的书单很心动,即便她进得去书铺,也得原价买,寇元青赚点差价理所当然。把账算明白了,自己不亏欠别人钱,更光明正大。

  寇元青说,他抄了两份书单,可以把一份给小筠。

  小筠便说带回去想想。

  寇元青又说,这一回购书汇总的最末一日在九月二十三。

  小筠遂与他定下,九月二十二日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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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卷茶楼的店主家没再提供太多有用的供词,也记不清簟小筠和寇元青到底在茶楼喝过几次茶。

  「三四次,四五次?差不多这个数吧。」

  店主叹息。

  「嗐,岁数大了,记不太清事了。不过有件事老夫记得明白,每回都是那个姑娘付茶钱。男的一次都没给过,老夫挺佩服那小伙子,多么能耐啊,会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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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簟小筠和寇元青再一次见面,即是九月二十二。

  地点仍是闲卷茶楼。

  小筠列出自己想买的书,把钱交给寇元青。

  寇元青含笑问她:「贤弟一心学问,难道从不看消遣闲书?」

  小筠道:「也看一些。」说了几本书名。

  寇元青笑吟吟道:「贤弟好正经哪。愚兄近日刚看了一本《花荫幽醉》,十分得趣。正想荐你读,都不太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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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桂淳讲述的众人,闻得此书名,都心情微妙。

  柳桐倚道:「这本,应不是白先生的著作吧……」

  莫非,程帅所说白如依与簟小筠的缘分即在此?

  张屏道:「不像。」

  柳桐倚、冀实、穆集又都望向他。

  柳桐倚问:「芹墉兄,也……看过此作?」

  张屏肃然道:「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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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荫沉醉》的著者署名「一品香花楼主人」,文写一名书生,夜宿某处废宅,后园的乱草丛中走出一位美女……美好的几日过去,美女问书生,君觉得妾是鬼还是人。书生说,是什么我都不介意。美女说,不想君有这样坦荡胸怀,我觉得你可以成仙。实不相瞒,妾本是幽魂,薄命于战乱,但经天地灵气,已经成仙灵。妾名十九娘,还有十八位姐姐,她们都想见见你……

  书生见了另十八位美女,又一段美好的日子后,美女们说,我们在附近山上还有一群姐妹,人称三十六洞妃子,听说了你的事迹,也想见见你……

  书生遂见到了三十六洞妃子,当然,十九姐妹们依然伴随着他。

  再一段美好的日子后,妃子们说,妾身们在稍远些的山上又有一群姐妹,名号七十二仙姝,她们早已心慕君的风采,盼望见见你……

  书生就这样不断地见到新的美女,快乐无尽。

  此书诨名《花鬼打墙》,书生见美女的过程全无变化,言语描写诸多重复,但书生与美女们的销魂细节又格外奔放,异样神奇。

  乃至有人猜,此书或不是一人所著,而是某个书坊找一堆人各写一段,连缀成一本。

  张屏觉得,这种推测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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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簟小筠对河铃姝说,这书她当然知道,被寇元青一问觉得微尴尬,含糊道,略知一二。

  寇元青呀了一声:「不想贤弟竟看过,觉得哪一段最妙?」

  簟小筠不知该如何作答。

  寇元青吃吃一笑:「愚兄觉得,毕竟要数第一夜,废宅荒草,孤冷之中,炙热情浓,格外妙哉。贤弟以为呢?」

  簟小筠更尴尬了,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寇元青将神色一敛,慢悠悠道:「对了,只顾玩笑,忘记告诉贤弟正事。最近愚兄也颇多杂务,贤弟所托之书,未必能速速买到。」

  簟小筠说:「无妨,等兄台有空再给我。」

  寇元青又一挑唇角:「若不能得全,愚兄补几本花荫给贤弟可好?」

  簟小筠立刻说:「那倒不必。小弟有两位兄长,挺爱看闲书,家里不缺这些。确实诗文书籍更短一些。」

  寇元青表情变作为难:「唉,惭愧愚兄近日实在忙得紧……」

  簟小筠这时心里隐有不快,觉得寇元青好像在耍人,如此只当书钱打水漂了也罢,就说:「托兄台买书本属冒昧,兄台得闲相帮即可。」

  她正要转身,寇元青问:「那,下次何日见?」

  簟小筠道:「可先不必定,待兄台有空再说。」

  寇元青道:「这怎好,说来愚兄都不知贤弟家在何处,亦从未登门拜会。书有了,怎么知会你?」

  簟小筠想,也不好突然太生硬,闹到大家下不来台,思索了一下,道:「要么多留几日,先定十月初二,兄台以为如何?」

  寇元青顿了一下,很随和地道:「也罢,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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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筠向铃姝道:「我在这时已疑心他不太对,仿佛在耍人,但后来他好像又挺热心的,我又想,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或男子之间都是这样玩笑的,只因我不是男子,才觉得尴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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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二,簟小筠又到了闲卷茶楼。

  寇元青取一包书给她,簟小筠打开包袱皮,第一本竟是《花荫沉醉》。

  她再往下翻,都是此类书册,而且感到寇元青一直紧盯着她。

  簟小筠努力镇定,脸仍忍不住发热。寇元青吃吃一笑,悠悠地说:「愧对贤弟,那些书都没买到。赔这几本你,全是珍本,好图。」

  簟小筠佯装镇定,道了声多谢,想把包袱皮包好,寇元青依旧盯着她笑:「望贤弟勿有偏见。此乃人生乐事之一,享之天经地义。」伸手取过一本,翻到一张书生与数位美女的图画,递至簟小筠面前。

  「你看这神态姿势,传不传神?」

  簟小筠强压无措,努力板着脸。

  寇元青脸色忽又一变,温声问:「贤弟,你不是男子吧。」

  簟小筠大惊。

  寇元青继续看着她笑:「果被愚兄试探出了。贤妹,我狠心俏皮的好妹妹,你好会玩弄别人,骗得愚兄好苦。你猜,我什么时候看出穿你

  的,嗯?」

  簟小筠没回答,她迅速起身,奔出了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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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铃姝正是在十月初二得知簟小筠与寇元青来往之事。

  九月底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因她是寡妇,除寻常家宴外,找她做帮厨的大生意多是白事一类。十月有寒衣下元两个节,往年她都挺忙,但九月底,早定了请她帮忙的两家突都知会她有变动,让她不必过去了。

  坊间消息灵通,以往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有新活补上,但竟没有。

  她主动询问,常请她的几家也传话婉拒。倒是庵里的师太问她是否有空,请她帮做斋饭。她遂提前一日就到庵中准备。

  她初一凌晨开始备斋,忙了一整天,直到初二早上才赶回城里。迎面遇见去市集买菜的娘家四嫂,嫂嫂一见她就道:「哎呀我的好妹子,你也不能天天只在钱眼里打滚啊!小筠都这样了,你还不管她。她个小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就完了。你闺女名声没了,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请你?」

  铃姝惊问怎么回事。

  四嫂道:「小筠跟个外地书生好了有一阵子了,城里都快传遍了。你赶紧好好问她,都这样了,看看对方肯不肯娶吧。书生都心高,想当官,盼着娶千金小姐。她个船家小丫头,你别嫌嫂子讲话难听,人家可能就当个不要钱的玩玩。戏里唱的就不提了,这些书生在明州的风流事可没少过,有几个真成婚姻的?多的是人财两空没名分,悔恨终身!对了,先找个大夫给小筠看看脉相,你认得嘴严的么?妹子你也别怕,簟家没人,但咱们老河家人多,有需要你哥你侄儿的,跟我们说。依我说,跟这样的书生不能来软的,千万别跟他聊,把他绑来拜了堂就完事了!」

  铃姝又惊又怒,一时觉得天旋地转。

  她回家欲审小筠,却发现小筠不在家。

  她耐着性子等小筠回来,见小筠神色有异,强忍惊慌询问。

  「你同娘说实话,是不是跟一个书生有来往?」

  小筠瞪着她:「娘知道了?别人怎么传的?」

  河铃姝道:「娘不管旁人怎么传,你先说实话。」

  她一句句问,小筠逐次吐露实情。

  铃姝越听越无奈。

  小筠讲到离开茶楼,满脸通红:「娘,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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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姝问:「你喜欢寇元青么?」

  小筠噎住,哑声道:「娘,你说信我的!我以为没什么才让他买书,钱我都给他了,只多没少。我以为那一片没什么人认得我。」

  铃姝道:「按你所说,寇元青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女子。孤男寡女来往,能得什么清白名声?他见你肯与他往来,必以为你有意于他。」

  小筠脸色青紫:「我没有!」

  铃姝道:「你跟谁说理去?我是你娘,你说我信。即便你跟你亲哥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想?」

  小筠再噎了一下:「大哥信我,二哥就……」

  铃姝再问:「如此,你觉得其他人呢?」

  小筠眼中泪水终于滴下:「我名声从此坏了,要么我去山上当尼姑吧。娘你初一十五做斋饭的时候正好一道看看我。」

  河铃姝更无奈,板着脸问:「你想嫁寇元青么?」

  小筠打了个哆嗦。

  河铃姝道:「有种缘分叫冤家缘,两人一开始看着不顺眼,置气,此后反而越来越分不开……」

  小筠猛摇头:「此人无君子德行,他肯定也不会娶我。」

  河铃姝道:「你先别管他娶不娶,你想不想嫁。」

  小筠道:「嫁他才是这辈

  子完了,不如当尼姑。」

  河铃姝道:「娘倒觉得,寇元青的作为不算太过。少年子弟多风流,他以为你是那样女子,也不会庄重待你。」

  小筠大惊:「娘觉得这不算过?他拿那样书册……而且,我总觉得,他喜欢对付别人,喜欢耍人。他跟我说他之前的事,除了达官显贵,别的人他都不怎么看得上。达官显贵,他似也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只是尚未得运。可他念他写的诗,我觉得,有些陈腐做作。他的文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如此满意。他娶寻常女子,肯定不会满足,可能当上驸马爷才觉得还行。若他娶个我这样的,只会觉得辱没了他,耽误他娶公主千金。当下他就偷东西,岁数越大,城府越深,还不定做出什么。」

  河铃姝惊异:「他不单跟你要钱,还偷东西?」

  小筠道:「对。我从茶楼出来时,他拉扯我,等我走了一阵儿,发现爹爹给我手串丢了。」

  河铃姝问:「是不是你自个儿弄丢了。」

  小筠咬牙:「不会,就是我一直戴的,爹给我的那串夷国乌银珠子。爹说过,是拿海蛟筋串的,剪都剪不断。这人眼好贼,那么长袖子挡着,他竟瞧见了。应该是第二回见面的时候吧,他说这个珠子串有趣,每颗珠子都不一样,上面花纹好像夷国的。我听他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取下来给他看,我怕他拿到不还我,把话岔开了。这次我要走,他先拽我袖子,又抓我手腕。我一甩手,感觉腕上被珠子硌了一下。我当时急着走,没来得及想。等走了一段路,觉得腕上有点空,发现珠子没了。必是被他顺下了。」

  河铃姝一时有点不敢信,一个书生,应不至于如此吧。

  但她叮嘱小筠:「既然如此,这串珠子你只当寻不回来了吧。娘和你交个底,娘也觉得,此人你需多防备。咱家的事好打听,他很容易知道你住哪。如果珠子是你不小心掉的,他捡到了,找个体面办法还你很容易。但捡了不还,或真是被他顺了,要么他贪这东西,要么还是引你去见他。你万万莫要因手串去找此人。如果他传信,说还你珠子,让你去找他,你更千万别去!切记切记!你爹给你这串珠子,是想你平安喜乐。物件只是物件,娘不懂你看的那些书本道理,但听师太讲过,凡事不必拘于物相。你记着你爹爹,你爹爹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这就是最好的。」

  小筠低下头,没说什么。铃姝心里仍不太踏实。

  没想到她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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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如依问:「夫人的意思是,簟姑娘为了拿回那串珠子,才在十月初五去酒楼找寇元青?」

  河铃姝道:「民妇确实这样猜,但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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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柳知讨论这段案情时,程柏叹:「我和小史都觉得,姓寇的满口胡扯,忒不是东西,一想这货就上火。白先生因那点小缘分,一到簟姑娘这段,也不怎的镇定。唯能仰仗府君之清醒睿智。」

  柳知徐缓道:「簟姑娘实堪怜惜,河夫人亦可佩也。但河夫人说种种,毕竟也是一面之词。簟姑娘与寇元青在闲卷茶楼相会时的细节,无人证明,两边各执一词。寇元青将他与簟姑娘第一次饮茶长谈说成在酒楼喝酒,系撒谎。但与簟姑娘初见一段,他说的是真的。若无证据,不能认定他后来说的都是假话。河夫人品行高洁,但她亦比寻常母亲纵容女儿。若如她所说,簟姑娘不喜寇元青为人。但簟姑娘被寇元青冒犯,却又到酒楼寻寇元青,难以解释。手串一事,是否专为圆上此一项而造?」

  白如依握着酒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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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元青的所有物件已被翻了一遍,连他身上也搜查过,并无河铃姝说的手串。

  此物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寇生偷的?

  十月初五,寇元青与人在酒楼吃酒,簟小筠出现,必有缘故。

  她知道了什么,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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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如依起身向柳知深深一揖。

  「在下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

  柳知神色了然:「先生勿如此,若有我能尽绵力之处,敬请说来。莫非,需我询问与寇元青吃酒的四位书生?」

  白如依凝望柳知双目,再一拱手:「不愧是大人。」

  他和史都尉与那四位书生聊过,但很明显,这几人都没说实话。

  他们和寇元青同是读书人,谁能高中都不一定,得罪同辈实没什么好处。

  寇元青猥琐归猥琐,应该没杀人,讲过的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更可能跟案情没什么关系,说了没好处,不说没坏处,何必多嘴多事。

  白如依只是个写传奇的,程帅再厉害,也是武将。

  场面上对付过去就成。

  但,柳知不一样。

  柳府君少年得志,未来不可限量。他的爹,柳老大人,百官之首,当朝执政,之后几届京试可能都是柳老大人主持。

  所以,在柳知面前,利弊要重新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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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柳知传四名书生问话。

  几人略被询问,便非常痛快地道出实情,连寇元青以前的一些话都说了。

  他们道,寇元青一直对人说,自己一到明州,就被女子恋慕。他刚下船到码头,一名女子即对他一见钟情,痴痴将他凝望。可惜当时那美人儿身穿男装,而他并无某一类喜好。唉,看气度定是位千金。

  众人调笑,别是船上的船娘,有时候她们也穿男装,讨客人欢喜。

  寇元青吹嘘那位美人的姿色,说即便是船娘,也必是花魁头牌,又绘出图像。

  书生中有本地人,认得小筠,说这位确实是良家女子,生得不错,可惜脾气古怪,天天打扮得跟个男人似的,谁也不理。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她爹在船上做饭的,早死了。她的寡妇娘倒是有名的美人,这个岁数了仍风情万种,这姑娘没有她娘三分的美貌。

  寇元青便笑道,这么说更心动了,必要宿一宿这家美人店。

  「都以为他吹牛,谁料真被他得了手。」

  寇元青打听到簟小筠常去的地方,找机会在书舍外向簟小筠搭讪,之后便吹嘘已与簟小筠成了好事。

  簟小筠托他买书的钱都放在小荷包里。荷包自也被寇元青拿来当她赠送的定情信物炫耀,让其他书生摸一摸,嗅一嗅,问他们香不香。

  四名书生痛心疾首道,寇元青确实轻浮过分,他们亦觉不堪,绝不赞同。那日在酒楼,喝多了,大家互相调侃,可能不由得说话更没边了一些。没想到簟姑娘会突然出现。酒桌上的话,不好太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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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到书生们的口供,白如依和史都尉立刻到牢房小单间中,再次询问寇元青。

  寇元青大叫冤枉,控诉他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将抵赖的招式一一演练了一通。

  待证据逐次砸出,寇元青又蓦地换了一副面孔,楚楚可怜垂下头。

  「学生孤身来此地,贫且无依,簟姑娘对我表露好意,我以为她晓得我知道她是女子。少年女子与学生这般的年轻男子来往,能有何事?学生心动,乃至对她吐露恋慕都是自然。簟姑娘是一船家女子,又非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学生便有歪心,能图到她什么?」

  桂淳和另外两名亲兵只顾看着史都尉,防止他将寇元青抡上屋顶。不料白如依神色一寒,一把揪住寇元青领口。

  「图她什么?」

  桂淳第一

  次见白如依如此幽冷的目光。

  「你还能图她什么。你自然是想,来到这明州城,繁华富贵的江南地,怎能毫无风流事。秦楼楚馆太贵。可巧被你发现一位不谙世事的姑娘,单纯又美貌,正中你心怀。你逗着她,觉得她好笑,一个船家女,怎还想念书?你心里嘲讽她,同与旁人编着你与她十分不堪的韵事,在她面前装成一副老实相。借帮她买书,猫耍耗子似的逗她。觉得可动嘴的时候,这姑娘却没如你所料,反而逃了。你趁机扯下她挺宝贝的手串,钓她再来找你。」

  寇元青筛糠般抖着,硬声道:「含血喷人!分明是她自己掉的,我捡了,正想着要不要还她,可巧那几天有事!一个破串子,不知是不是纯银,便是纯的也化不出几两。珠子大小都不一样,当铺也不爱收这番物。休要辱我斯文!」

  白如依微微眯了眯眼,仍揪着寇元青的领口。

  「十月初五,你与四名书生在酒楼大堂吃酒,没想到簟姑娘来找你。她打听到你在酒楼,觉得众目睽睽下,你不敢造次,说不定能把手串还她。没想到先听见你与他人的言语。」

  白如依逼近寇元青,森森盯着他双目。

  「当时你说了什么,你真能忘?」

  寇元青再打了几个哆嗦。

  他想硬起腰板吼,却浑身发软,话生卡在喉咙里。

  「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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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真没说啥。

  就是吃了几杯酒么,大家互相调侃。

  有人问他,近来寇兄春风满面,可是又添喜事?仍同那船家小姑娘腻歪着么?那姑娘真把寇兄整得神魂颠倒啊。

  谁不爱面子呢,酒桌上哪能讲软话,他肯定得说:「那小娘儿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滋味。被我办得服服帖帖,整天缠得我不得了。我嫌烦,给她两脚,让她一边待去,容我清静两天。」

  众人便起哄:「寇兄爷们,竟这样不知怜香惜玉,不怕她置气?」

  他洋洋得意笑:「她敢!这些小娘皮,都欠收拾,你得会收拾。而今我手指头都不用勾,看她一眼她就给我提鞋。」

  记不清是哪个缺德货说:「寇兄这份艳福,真是非同寻常。但两只脚,一双手服侍,忒孤单。小木头上有大玫瑰花儿,算来已是一家人了,寇兄有无共赏?」

  几个书生一起大笑。有人拍桌:「是是,这得看寇兄的雅量了。那哪是大玫瑰,可是瓣儿都要长褶的玫瑰精了。」

  他抿着酒笑:「褶不褶的,滋味好就成。有的花儿好似酒,新有新的味儿,陈有陈的香。」

  众人再拍桌:「寇兄确实海量,别是吹牛吧,真的有?」

  他得意并微带神秘地又一笑:「诸多芬芳,须细细品尝。」

  另几个货正起哄叫好,一道黑影冲到桌旁。

  簟小筠盯着他,面无颜色,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只吐出两个字——「畜生!」

  同桌的一人举着杯尴尬想出声,簟小筠转身离开,将其一撞,那人手一抖,杯中的酒淋了寇元青一身。

  寇元青醒神一激灵,不由自主追出酒楼。

  「酒桌几句玩笑话,你莫要多想……」

  簟小筠甩开他的手。

  「滚,你这畜生!看你都恶心,脏了我的眼!」

  他酒醉站不稳,一个踉跄瘫倒在地,朦胧见簟小筠的背影越来越远……

  .

  「你休要栽赃,我没杀她!」

  杀她做甚。一个船家女子。难道我功名不要了,命不要了?

  「是,你没杀她。」

  白如依居高临下俯视寇元青,手一松,任他砸落地面。

  「你只是个龌龊至极的畜生。」

  「真是畜生。」巩乡长忍不住感叹,「吾辈斯文,竟出此败类,羞哉!」

  冀实平缓道:「此类小人,并不少见。寻常鄙陋之一也。」

  巩乡长拱手:「大人说得极是。可听来着实气人。更可恨是,这厮应不算触犯律法,簟姑娘也不是他杀的。」

  冀实缓缓点头。

  常村正道:「可,这位姑娘遇害,定与她被寇生蒙骗有关联。」

  桂淳神色凝重:「非常有关联。」

  .

  十月初五,簟小筠在街上甩开寇元青离去。寇元青起身,又回到酒楼继续吃酒。

  另四名书生接着与寇元青玩笑。

  「嚯,寇兄,了不得,这回鸡飞蛋打了。」

  寇元青若无其事道:「什么飞,她能飞去哪?等我之后再收拾她!」

  一名书生笑道:「还嘴硬,人家都说一看你就恶心了。」

  寇元青举起酒杯,挑唇:「她最近总想吐,还爱吃点酸。」

  其他书生顿了顿,哄地或惊呼或大笑。

  「啊呀,寇兄,这不是玩的。」

  「了不得了!」

  「你真要备花轿?」

  寇元青啧了一声:「什么花轿!花轿是她能坐的?她自己收拾收拾过来,都不一定有地方给她!捧夜壶都抬举她,这小娘皮。」

  .

  柳知先堂审了一次寇元青。

  寇元青当堂招认自己与簟小筠来往之真相,澄清簟小筠并未痴恋纠缠于他。

  他的举动未触犯刑律。柳知遂下一道饬戒,内中详列寇元青意图引诱良家,馋言污毁簟小筠清誉等种种作为,张榜公示,并报于寇元青原籍。

  退堂后,河铃姝向柳知史都尉白如依等人道谢,白如依难得情绪有些低落。

  「夫人折煞某等,实在当不起。如此并不能帮簟姑娘太多。」

  对很多人来说,不论是簟小筠痴恋寇生,还是寇生欺骗簟小筠,簟小筠都是个不守世俗规矩的姑娘。

  非议不会停止。

  河铃姝微抬头:「不问他人是非言词,但求真相大白。能得澄清,已甚宽慰。多谢两位大人与先生。」

  白如依肃然一揖:「此时万不当谢。在下立誓,一定拿到真凶。那时才勉强能对簟姑娘在天之灵有个交待。」

  .

  寇元青着实是一猥琐小人,可这厮的确并非凶手。

  簟小筠的清白得以澄清,凶手依旧隐在雾中。

  凶手为什么选中簟小筠?

  柳知分析:「遇害的几位女子,看似毫无关联,定有共同之处。只看前三位,尤其戴氏、簟氏两位姑娘,行为都与世俗条框略微不符。」

  白如依深思一瞬:「府君的意思是,凶手或是妇道牌坊成了精?」

  柳知谦和道:「推测可能武断,或先生有其他看法?」

  白如依肃然:「府君的推论,确实最合案情。」

  但,似乎哪里偏了一些。

  会是哪里?

  .

  这时,忽有一条新线索出现。

  一名街边卖糖水的孙姓老妇被人举发,十月初五那日,簟小筠失踪前在她的摊子上吃过东西。

  糖水摊在寇元青吃酒的酒楼东北方向,与簟小筠家的方向一致。从酒楼步行前往,步速较快的话,大概走一刻钟左右。

  根据多位证人的供词,簟小筠自酒楼离开,是往东北方去了。

  当日酒楼邻近的一家店铺所购的一批货恰在此时段从码

  头一路用大车运过来,十分醒目。码头也在酒楼的东北方位,必经糖水摊。

  簟小筠在酒楼门前甩开寇元青时,运货的车队刚转过街角,正要抵达那家店。

  而簟小筠走到糖水摊时,运货队伍已路过糖水摊有一阵子了。

  如此可确定是簟小筠是在离开酒楼后到达了糖水摊。

  卖糖水的孙妪和附近摊主回忆,簟小筠当时脸色青白,脚步发飘,看起来很虚弱。

  孙妪说,她知道这种是饿狠了或气狠了一时发虚,得快点吃些东西,最好是甜的。不然可能心慌冒冷汗,人就昏过去了。

  簟小筠不太到这一带走动,摊主们都不认识她。孙妪一眼看出她是个穿男装的姑娘。十几岁的小姑娘,比较瘦的,常会有这样的毛病。

  孙妪一时热心,招呼:「各样糖水,解乏补身消愁去闷,客官请来照顾尝一尝?」

  簟小筠向摊子看了看,走了过来,要了一碗红果薏仁菱肉羹。

  孙妪回忆,簟小筠端起碗的时候,手有点抖,待喝下几口糖水,脸色就缓过来了,手也不抖了。

  簟小筠向她道谢,说糖水很好喝,付了钱,便离开了摊子。

  .

  她遇害后,案情传开,孙妪猜到那天在自己摊上喝糖水的男装姑娘就是被杀的女子,但她怕惹事,没敢说。

  近两日,她因摆摊的位置与旁边饼摊的大娘起了点小争执,饼摊大娘遂向官府告发了簟小筠买糖水的事。

  「民妇看得清清的,绝对是那位姑娘。细挑个儿,打扮得跟个小书生似的。她当时就像生病了似的,别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在哪里昏过去,被坏心人趁机给……」

  孙妪叫屈:「老身的糖水都是当天现煮的。每天好多人喝,自家也喝。满街邻居,多年老主顾,都喝。摊子摆了十几年了,从未出过什么事。」

  她的摊子上每天只卖三四种糖水。当下秋季,卖的是桂花银耳秋梨汤,大枣赤豆淮山粥,还有簟小筠喝的红果薏仁菱肉羹。

  这三样那天都卖出去挺多份,衙门没查到有谁吃过出现不适。

  孙妪道,因银耳泡发后不能久放,天气渐凉,食客偏爱温补的糖水,簟小筠到她摊上时,桂花银耳秋梨汤和大枣赤豆淮山粥都剩得不多了,红果薏仁菱肉羹还蛮多,她为了多卖几份红果薏仁菱肉羹,把装这个的砂锅摆得靠外,簟小筠当时随手一指就要了一份。

  .

  白如依几人再找河铃姝询问,得知小筠确实有饿了会一时心慌体虚的毛病。她平时不怎么好好吃饭,尤其铃姝不在家的时候,她匆匆吃些就回自己屋子了。她想省钱买书和纸笔,出门也轻易不在外面吃,所以落下这个偏瘦的小姑娘常见的小病症,喝些糖水,吃点甜的就没事。

  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莲喜欢甜食,被弃尸之地在鲜果铺外。白如依和史都尉因此再细问簟小筠爱吃什么样的糖水点心。

  河铃姝和簟小筠的祖母、外祖母都说,簟小筠饮食偏清淡,不怎么爱吃特别甜或特别咸的东西。不过她蛮喜欢带点酸的汤菜和甜点。像醋鱼、山楂糕之类,她都挺爱吃。

  在孙妪摊位上,她买了红果薏仁菱肉羹,或因她确实最喜欢这个。

  离开孙妪的摊位后,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再无人作证看到过她。

  这时仍是未时,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

  从孙妪的摊位到簟家,街道通达,簟小筠可以走好几条路,每条街上人都很多。

  凶手那时或已隐身在行人中,尾随着簟小筠。

  孙妪和几位摊主都说,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九月份刚有女子遇害,虽不在这一带,街上也多了挺多巡卫,她

  们本以为这一阵儿能特别安全来着。

  线索到此又中断。

  .

  史都尉不禁向程柏和柳知感叹:「恕卑职胡言乱语一句,若真有白先生书里那种神仙法器就好了,能看过去未来的镜子啥的。拿起,一拂,显出过往之事,立刻破了这个案子,拿到真凶,大卸八块。」

  程柏摆手:「史征啊,可不能乱说什么大卸八块,得按律法行事。待拿到了,望柳大人千万判个凌迟什么的。啊,程某这只是随口闲话,万无干涉判案之意。府君见谅。」

  柳知轻叹:「都尉所说的法宝,我亦想有。」

  白如依一挑眉:「为什么在下书里会如此写,就是自己想要。诸位大人或曾听过一句话——写文者,往往是缺什么写什么。不知别位先生如何,这句话在白某身上,着实准。」

  程柏摇头:「可惜,若是白先生有那种写什么什么就能成真的神笔……」

  白如依摆手:「此神物纵然有,也不能给白某,否则可不得了。不消两天我就该被天雷劈碎了。」

  几人皆一笑,稍减沉重心绪。

  其实,这时他们已触碰到连接真相的最关键一点。

  .

  巩乡长忍不住问:「对了,捕头一直说,簟姑娘与白先生有一些缘分。可否请教详细?」

  柳桐倚、冀实、穆集和常村正都望着桂淳,眼中饱含期待。

  张屏亦肃然直看着他。

  桂淳啊了一声:「卑职糊涂,竟漏说了,大人们见谅。」

  .

  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进入簟小筠堆满书的房间。

  白如依翻动纸张书册查看,忽然整个人僵了僵,缓缓拿起一本书。

  桂淳回忆:「那本书名字挺长挺拗口的,好像叫论语什么释什么例什么趣集,我那时觉得挺有意思,特意背了。之前还能想起来,怎么偏偏今天糊涂……」

  柳桐倚冀实穆集也都僵了一瞬。

  张屏道:「《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

  桂淳一拍额头:「对,是这个。用的著者名也带个趣,野趣……」

  张屏再道:「野山趣叟。」

  桂淳再道:「对,不愧是张先生。白先生说,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二十出头……」

  柳桐倚缓缓道:「野山趣叟……竟是白如依……」

  桂淳捂住嘴:「啊呀,不会是啥不该说的吧。这书,白先生说,能算进他著作里卖得最好的之一,但他又有点后悔写,没怎么对人承认过。桂某粗人,肚里墨汁少,不大明白这样细腻的心思。总之,白先生发现簟姑娘买了这书,不止一本,有一套,挺厚一摞,书页边都磨毛了,他整个人就激荡起来了。」

  柳桐倚冀实穆集继续沉默,张屏眨了一下眼。

  他们心里也很激荡。

  《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简称「论趣」,是南方小书坊刊印的所谓野路册子之一。著者野山趣叟,真实身份不详,多年来被阅读此书之人爱称为「老趣头」。同套著作还有《诗源追证简释引例趣文集》,《礼记明晰简释引例趣文集》,《春秋简释寻证述史趣文集》等等,以书名冒充大儒写的学问著述,内文却东拉西扯诸如遭遇同僚排挤,被上司穿小鞋,肉摊卖我注水肉,我爱上了花魁但没钱,儿子不多怎么办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儿附会经书史实,阐发一番「圣人也曾遭排挤被穿小鞋,守心笑看小人」「圣人见南子,子路为何不高兴,此事须细品」「妲己、褒姒、南子孰美」之类议论,就是披着学问皮的《磊磊丈夫,浩浩胸襟》。

  刊印此书的书坊无耻声称,他们印这套书,以世俗之语解析经典,乃为向天下诸人

  传学问,使田间巷里爱读书,是遵了圣人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诲。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做学问不必一味死板板,尽可活泼泼。浅白之中自有真味,油盐酱醋蕴藏典章。望诸位阅书君子,开豁朗放达之胸怀,明洞悉世事之双目,锐慕学求进之志向,养深研不辍之精神。

  像张屏这样多靠自学的苦寒学子,买书时都曾上过趣文集名字的当,攒了很久的钱以为捧回一套博学鸿儒的著作,许多困惑立可解开,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正坐拜读,越看越不对,渐知上当时又欲罢不能,内心感受难以描述。

  有学生比喻,好像被狐狸精调戏了一番。

  于是有只买了一本的学生,忍不住买了又一本,再一本……

  .

  趣文集火遍天下后,挺多小书坊跟风出类似书册,《论语文趣例释集》、《史记秘本独全集并趣例比证》,《春秋美人趣话》……著者山野趣叟,野叟趣言,山中野人等等,愈来愈大胆,越扯越没边。

  出趣文集的书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这些跟风作毫无道德良知,万请诸位君子擦亮双眼,谨防误入次烂。并印刷成纸页,出钱让书肆书摊糊在墙上。

  其余书坊自也不甘被骂,亦印纸页回应。

  连张屏所在西北小城,每逢此类书册新上,书肆中都满墙贴纸。

  在书肆蹭看过多本的张屏觉得,他所看的同类作都比不上趣文集。

  趣文集虽扯了很多闲篇,但对经书的释注简明精确,典故丰富,抛开那些胡扯的,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

  甚至有一批专爱趣文集的读书人,将之奉为神书,逐字逐句抠挖,无限衍展。

  .

  白如依自己对这套书感情颇复杂。

  「我那时才二十来岁,颇不知天高地厚,刚写传奇,没赚多少钱,又什么都想尝试。书坊与我说了个想法,我遂一通编,编出这套书。没想到挺好卖,我自个儿都惊住了。后来我偶有后悔,这套其实是闲书,不堪做学问之用,骗了为学问的人买,不甚道德。很多读书人没什么钱,上当买了这套,或就一时没钱买真正有用之书。所以我后来不写幌子书,再写类似的,书名都是像《磊磊丈夫,浩浩胸襟》《识人志》一般直白的……想不到时隔多年……」

  时隔多年,在这里见到。

  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书,发现她买书上过很多当。没人告诉她如何分辨真假优劣,她买的不少书都是小作坊私印,价格并不比大书坊和官学刊印的便宜,缺字少篇目,断句释注全错,有些甚至自相矛盾。簟小筠常陷困惑,在书页上写了很多疑问,不知该向谁请教。

  她习惯在每本书上写购买年月和购书之处,还盖了小小的藏书章。

  白如依仿佛能看见她欣喜捧着书,回到这间小屋,翻开书册聚精会神阅读,在书上密密写满标注……

  .

  「都座当时宽慰白先生,这套书一看就被簟姑娘翻过很多遍,满页都写着字,可见她是真心喜欢。若觉上当受骗,应该早丢到一边了……」

  白如依没有接话,只凝望书页上簟小筠的字迹。

  运笔未经指点,勾捺发力有不到之处,但秀美端正,字字用心。

  有些词句她理解不当,显然之前看错了书,可体悟见识都清新别致,未落窠臼。

  被她藏在书堆下的,她写的文章,作的诗,屡有涂改。有用错的典,搞错的韵,对不上的格式,但灵动自然,风骨天成。

  璞有瑕,蕴奇玉,若经雕琢,必成至宝。

  但再无雕琢的可能。

  .

  河铃姝说,她想教簟小筠喜欢女孩应该喜欢的东西,让她学女红,簟小筠

  也用心学,学得很好,缝纫之后再去看书。

  铃姝给小筠买脂粉首饰,做漂亮衣服。最近时兴的蝶花布料她也买了,亲自给小筠做了一条裙子,小筠都堆放着,说出门穿男装方便,在家不必怎么打扮。

  铃姝叹:「唉,你呀……」没怎么勉强她。

  母亲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压在箱底,鲜戴和甄仁美却让她在那本画册中穿上了另一件。

  凶手给簟小筠梳了已婚妇人的单髻,鲜戴与甄仁美竟迸发出一丝道德良知,图册中的簟小筠梳着少女的双环髻,又有几分像童子的绑发。鲜戴指点甄仁美在画像一角绘了一枝开着细碎小白花的翠竹,配句曰——

  【一枝常伴琴窗外,君子休问怎无花;诸芳竞艳奴亦羡,只是命不当有它。】

  .

  白如依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翻回第一页。

  此书印过无数版,簟小筠买的这一本印在书坊与诸多同行及批驳者几场大论战之后。

  书坊为表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向天下诸人传学问」之高洁,在开篇加了一首向学明志长诗。

  白如依捏着鼻子将诗编出来,自己都不忍回头看,且一直觉得,如此忒地俗了。竞争的同行更讥讽,印这种恶心兮兮恬不知耻的顺口溜在篇首,太玷污圣人经句,简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没洗的鞋垫挂在厅堂正墙。

  但簟小筠很喜欢这首顺口溜,用笔圈出其中几句,又抄写在其他书册页前或书尾的空白处。

  【竹篱琴鹤读书堂,流水傍山自在长;闲人身在天云外,万世千年一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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