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匈奴的单于庭大纛,来到了龙城。

  盛大的祭祀,也随之开始。

  为了向先祖和神明祷告,使之继续保佑匈奴帝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一个个奴隶,被摆上了祭台。

  匈奴人深信,人祀才是献给先祖和神明最好的祭品。

  尤其是将敌人的首领以及贵族献祭给先祖与神明,能让先祖和神明,更加欢愉。

  所以,这次祭祀,足足数十位大宛贵族,被抬着绑上了石柱。

  他们的哀嚎与惨叫,在龙城回荡了数日之久。

  鲜血,几乎将石柱下面的草地都染黑。

  无数的苍蝇飞舞着。

  但,今年与往年不同。

  萨满祭司们坚持认为,他们的巫术和神通,已经进一步加强了。

  所以,今年多了一个诅咒汉朝的环节。

  一位位萨满祭司,纷纷登台,玩弄着种种手段,诅咒着汉朝这个敌人。

  有人诅咒,让汉朝的马匹全部病死。

  也有人诅咒,让汉朝发生瘟疫,人民颠沛流离。

  甚至,有人直接诅咒,汉朝的皇帝暴毙,国家内乱。

  随着这些萨满祭司的表演,匈奴内部的情绪得到了发泄。

  许多匈奴的部族首领,甚至因此振臂高呼,请求天神降临神罚,惩罚汉朝。

  军臣与其他匈奴高层,也都是得意洋洋。

  马邑之战结束后,匈奴帝国的颓势,似乎因这次盛大的祭祀而宣告终止。

  而来自大宛所得到的财富、奴隶和物资,更是让许多贵族深信,大匈奴依然是世界第一的强国。

  唯有在龙城的某个穹庐中,依然垂垂老矣,风烛残年的中行说,躺在干草铺成的床榻上,听着龙城外面的喧哗声。

  这个老宦官忽然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一直在中行说身边,如同弟子一般精心照顾着这个老上单于的智囊的兰陀辛见此,低头问道:“您为什么伤心呢?”

  “老上单于在位的时候,大匈奴何曾需要看汉朝的脸色?”中行说仰着头,干瘪的脸颊上,皮肤粗糙的能留住泪水,他沉痛的说道:“老上大单于在位时,我大匈奴对汉朝,虽称不上予取予求,但却也是占尽上风!当是时,单于但有所求,汉朝不敢不予!单于给汉皇帝书,牍以尺二寸,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

  “哪像如今,非但国书牍以尺一寸,其辞更是怯懦如鼠!”

  兰陀辛听着也是羞愧不已。

  汉匈国书,自从马邑之战后,匈奴人就自动改成了与汉朝送给匈奴单于的国书一样规格的一尺一寸。

  其抬头之辞,更是自动自觉的删去了那些可能激怒汉朝的文字。

  现在的汉匈国书,匈奴方的抬头,已然变成了简简单单的:匈奴单于敬问汉天子。

  不仅仅删去了天地所生日月所置,连大匈奴的大字也被省略。

  不止如此,汉皇帝,变成了汉天子。

  假如说之前的汉匈和议,匈奴是大哥,汉朝是小弟。

  那么现在,匈奴人自动将自己的位置摆在了汉朝之下,几乎相当于承认了汉朝的霸权。

  据说,这些改动,都是且渠且雕难那个匈奸的手笔。

  是他劝说了单于庭的贵族和单于,说什么‘我大匈奴素来不重繁文缛节,汉朝之所谓礼仪,于我匈奴一无是处’,然后劝说单于庭的贵族们‘且以大局为重’。

  谁要反对,或者说杯葛此事。

  且渠且雕难立刻就会跳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对方是企图‘破坏大单于西征大政’意图挑起汉匈战争,破坏和平的‘居心叵测之徒’。

  而单于和单于庭的贵族,都被西征带来的利益,冲昏了头脑。

  任由且渠且雕难操作汉匈交往。

  在且渠且雕难的主持下,他兰陀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匈奴的幕南附庸,大片大片的不稳。

  许多小部族,对单于庭失去了信心。

  只是,兰陀辛必须也要承认。

  且渠且雕难,说的有道理。

  现在,汉强匈奴弱。

  马邑之战的结果清清楚楚的证明了这一点。

  在匈奴没有找到能击败那支在马邑城下围歼了折兰、右贤王本部以及楼烦、白羊联军的汉骑办法前。

  匈奴,只能在汉朝面前退让。

  以换取时间。

  这是清楚无误的事实,哪怕兰陀辛等人再不满,也只能接受。

  躺在干草上的中行说却是激动的继续说道:“当今单于,若只是隐忍或者忍辱负重,大匈奴或许还有希望,但其……”

  中行说听着外面嘈杂的声响。

  那些萨满祭司的诅咒之语,和匈奴贵族们的欢呼雀跃之声。

  他垂然低头:“其今日此等行径,清晰无误的证明了,他就是一个怯懦之君!”

  “今日之所谓诅咒,不过败犬之哀嚎而已!”

  “我深恨当年,没有劝说右贤王,先发制人,以至于有今日!”

  “老上单于一手创立的基业,恐怕不出十年,就将丧尽!”

  兰陀辛听着中行说嘴里吐出来的这些大逆无道的词语,他只能沉默的低下头。

  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宦官说的没有错。

  今日的匈奴单于,今天的匈奴贵族,已经在汉朝面前,被吓得胆寒了。

  马邑之战,那惨痛的大败,被这两年通过换俘换回来的匈奴贵族,广为宣传。

  那支刀枪不入,以一己之力,生生的撞碎了折兰军阵的汉军胸甲骑兵,让每一个匈奴人,都生不出与之对抗获胜的信心。

  特别是在下层的牧民和骑兵心里,汉军的那支骑兵,已然被神化了。

  原本,事情可能糟糕不到这个地步。

  毕竟,下层的牧民和骑兵什么的,愚昧无知,还不是贵族和主人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但问题是,整个单于庭都被那些换俘换回来的贵族描述的场景吓傻了。

  他们战战兢兢的看着汉朝。

  并且将这种情绪,传染给了下层。

  以至于,今天的匈奴,只能在龙城靠着萨满祭司来诅咒汉朝。

  却不敢派人去杀死,哪怕是侮辱和羞辱那些正在匈奴各个大部族中清查被掳汉人的汉使。

  两国边境地带的部族,现在不是主动后撤了,就是已经在跟汉朝眉来眼去。

  今日的匈奴狂欢,确如中行说所说,不过是败犬的哀嚎,怯懦者和胆小鬼的盛会。

  他们只愿意去西方,征服和掠夺那些软弱的塞人、月氏人、康居人,死都不想回头去南方长城了。

  甚至,某些部族夸张的连过冬都不回南方了。

  他们将自己部族的过冬之所,挪到了西方的盆地。

  匈奴立国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局面,也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情况。

  兰陀辛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着躺在草堆上,已经走到了末路的中行说,问道:“中行先生,您是老上大单于的智囊,也是大匈奴的智慧所在,以您之见,大匈奴若要继续延续和称霸,应该如何?”

  中行说躺在草堆上,望着兰陀辛,先是摇了摇头。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永远不会被他遗忘的片段。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夏天。

  老上单于初立,汉匈之间,达成了一项全新的和亲条约。

  他,一个宫廷里可有可无的宦官,成了那个和亲条约的添头,被人绑着送到了草原。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来匈奴的。

  只是,那些贵人掌握着强权,根本不给他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于是,在临行前,他对着长安宫墙发誓:必我行也,为汉患者。

  负责押送的官员,听了他的誓言,纷纷哈哈大笑:“阉竖之奴,也有骨气?”

  从那以后,向汉朝,向刘氏,向这个世界报复,就成为了他的夙愿。

  如今,他是要死了。

  中行说很清楚,他活不过几天了。

  甚至可能下一刻就会咽气。

  但他的誓言,他的夙愿,他的执念,却没有半分见到实现的曙光。

  反而,汉朝和刘氏,越发的兴盛、强大。

  新即位的那个小皇帝,传说被汉太宗刘恒********的继承人。

  东取西讨,南征北战。

  短短数年,就开疆拓土数千里。

  南吞东越,使南越王赵佗内臣,闽越人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口称圣天子,跟羊羔一样乖巧。

  在东方,他挥动天子剑,不仅仅将整个朝鲜王国以及朝鲜之后的整个半岛,划拉到了汉朝碗里。

  更向北和西,拓土数千里。

  甚至于,借着马邑之战,迫使匈奴割让了整个乌丸山以东的全部土地。

  鲜卑与乌恒,从此成为了汉朝的奴婢。

  庞大的汉帝国版图,至此,南及南海,北到长城,东至雪原,西及巴蜀,幅员以数万里,带甲山河百万,英雄豪杰,层出不穷。

  反观匈奴,自八年前内讧后,国势每况日下。

  至于今日,甚至只能靠着西征来安慰自己。

  汉匈攻守之势,从此改易。

  作为一个曾经的汉人,中行说很清楚,下一步,汉朝的战略,肯定是北上。

  河套平原,这个秦人的故土,没有汉人君主会忘记和放弃。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完成了修整和重新组织的汉军,必然跨过长城,发起河套战役。

  河套之后,自然是河西。

  河西走廊一下,整个世界就会坦露在汉朝人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汉朝人一定会继续西进,与匈奴争夺西域。

  而倘若匈奴在河套和河西连吃败仗,那什么去守住西域?

  西域一丢,匈奴就被困死在了幕北的沙漠和荒原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若果真如此,那他这一生的意义何在?

  他这一生,耗尽的一切心血与努力的意义何在?

  他当年发下的誓言,岂非是正如那个汉朝官吏所耻笑的那样:阉竖之奴也有骨气?

  不行!

  不能如此!

  中行说猛然睁大了眼睛!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今天的汉匈国势和国力对比,已经不足以支撑匈奴继续对汉进攻。

  甚至于,只要汉朝不犯错误,稳扎稳打,一点点蚕食匈奴的力量。

  譬如,今年取河套,明年下河西,步步为营,匈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怎么办?怎么办?

  中行说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

  “我一定要让汉朝皇帝和汉朝人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不该那样对我!”中行说在心里发誓着。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是的,现在,匈奴与汉朝,在正面交战的话,以汉朝的军力和那支近乎于无敌的胸甲骑兵的战斗力来看,匈奴全无胜算。

  但是,汉朝,也有致命的弱点——他无法支撑大规模的远征。

  至少现在还不行!

  一万大军出塞,一年的花费,就足以让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郡破产!

  换句话说,汉军无法在草原上,长久的长时间作战。

  它的体制,它的动员机制,以及它的国民,无法承受漫长战争的压力和大量的伤亡。

  想到这里,中行说就抬起头,嘶哑着声音,对兰陀辛说道:“假如,我死之后,汉匈爆发全面战争,请你转告单于和单于庭的贵族,汉虽强,然其强的有限!若汉朝对河套下手,请单于派遣河西和河套部族,死守高阙,只要守住高阙,河套就不会失去!”

  “万一实在守不住,那就不要守!”中行说挣扎的说道:“事不可为之时,既弃河套,而退于阴山,阴山再不可守,既弃阴山,退保祁连!”

  他凝视着远方,祁连山的地貌,清晰的倒映在他的脑海中,那里的每一个峡谷,每一个山峦和每一片山林,都可以迟滞汉军的行动,让整场战争变得残酷和漫长。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中行说看着兰陀辛说道:“倘若汉朝人推至祁连,而单于不能决,请你转告左大将,请其对单于言:皋兰山地处河西之中,中与胭脂相通,可为战场,可令一部族诈败,诱使汉军一部冒进至此,然后,我大匈奴集合全部主力,聚而歼之!”

  “断其十指,不如伤其一指!”中行说告诉兰陀辛:“只要能围歼一部汉军主力,则其他汉军势必陷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之势……”

  “到那个时候……”中行说露出残忍的笑容,哈哈大笑:“整个河西,将成为汉朝的亡魂之地,每一个峡谷,每一个绿洲,每一个湖泊,每一座山峦,都将成为汉人的喋血之所和伤心之岭!”

  兰陀辛听得也是双手颤抖。

  他被中行说形容的场景,吓得两股战战。

  当然,他不是为中行说形容的战场所吓坏。

  而是被中行说描述的前景所吓坏。

  匈奴帝国,什么时候,连河套和阴山都保不住,甚至,还要退保祁连山,乃至于要集合举国之力,才能有机会吃掉一支汉人的偏师了?

  汉朝,真的强大如斯了吗?

  仔细想想,兰陀辛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今天的汉朝,无论装备、战术还是精神和战斗力,全面超越了匈奴和匈奴赖以为傲的骑兵。

  马邑之战告诉了所有人:玩骑射,汉人才是专家!匈奴,充其量只是个拿着弹弓的孩子!

  可是……

  兰陀辛抬头,望着中行说的模样,说道:“先生,我担心,不会有人听我的!”

  “会的!”中行说呢喃着冷笑道:“他们会听的,等到汉人狂攻高阙,而高阙不能守时,你站出来,提议退保阴山,单于必然答应……”

  今天的军臣单于的虚实已经被中行说彻底看破。

  他只是一个平庸之主,完全没有老上大单于的魄力和战略决心。

  遇到问题,他首先想的,必然是减少损失。

  既然高阙不能守,那放弃高阙,退守阴山,自然在情理之中。

  而当阴山也守不住时,再退保祁连,也是可以预料。

  一退再退,退到祁连山时。

  无论是匈奴贵族还是挛鞮氏的贵族们,都不会再让军臣退了。

  到那个时候,军臣就只能赶鸭子上阵,去跟汉军拼命。

  界时,再由军臣的亲信,呼衍当屠提议围歼一支汉朝偏师。

  以军臣的性格,肯定会同意,并且全力支持。

  但,这还不是中行说最毒辣的计策。

  中行说看着兰陀辛,拉住他的手,恳切的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计划,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旦汉朝开始进攻阴山,其主力集结于河套。请您率领兰氏主力,与呼揭王的精锐,绕过汉朝的长城,从乌丸山,进入汉朝的安东都护府境内!”

  “甚至,还可以分兵,使一偏师,自右北平之外,侵袭汉长城,若有可能,兵临蓟城,尽可能的杀戮和洗劫汉朝的村寨!”

  “如此一来,汉朝皇帝,必然不得不动员燕赵甚至齐鲁的郡兵……”中行说的手在这个时候加重了力气,死死的抓住兰陀辛:“一旦汉朝援兵到来,你们不要做纠缠,立刻撤兵,哪怕丢弃所有劫掠到的财富和奴隶!”

  “这一招,在汉朝兵书中叫做‘围魏救赵’!”中行说低声说着。

  当他将自己的整个计划和全部战略构思说完。

  他终于感到满足了。

  只要兰陀辛和匈奴,按照他的计划和战略构思行事。

  那么,哪怕汉朝能赢,也要赢得极为狼狈和惨痛。

  他们至少要付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伤亡,整场战争将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姓刘的甚至可能将因为战争的拖累而后院起火。

  至于用了他的战略后,匈奴的损失以及匈奴会不会因此灭亡?

  他现在马上就要死了。

  哪里还管这么多!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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