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直接在大马路中间急停下来,下车“嘭!”的关上车门,气势汹汹的往他们这走。

  找事的司机膘肥体壮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粗金链子,朝着他们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脸要挑事的样子。

  司机又是低低的一声“艹!”

  然后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江复庭他们说:“这往前开也开不了,还得耽误一会事,把你们放在这行不?到展览馆也就再过个一条马路的事。”

  江复庭透过玻璃冷冷的看了眼车窗外走过来的那人,随后“恩”了一下,付完钱,下车就走。

  展览馆的人流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里面人山人海,硬是在这么冷的天里,让人相互挤出薄薄的一层汗。

  门外买票的窗口排起了龙一样的长队,从展览馆大门口的售票处排到了大街上,还打了一个直角的拐,继续沿着街排下去。

  一开始只是同校的学生相互介绍拉人气,但是到了后面就变成了真正的路人了。

  人总是对未知又热闹的东西充满好奇的,哪怕是多花些时间,也想去满足自己强烈的求知欲。

  这就导致了,不少人哪怕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光冲着人气,也来傻乎乎的掺一脚,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幸同校学生有内部票,而且还打折,江复庭直接拖着白唐往检票门口走。

  展览馆里并没有以往认知的安静氛围。

  到处都是低低的叽喳声,参观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保安数量有限,哪怕管控也无法管得十全十美。

  这么多人哪怕再小声的你一言我一语,累积起来,就好像养了一阵屋子的蚊子和蜜蜂,无处不在的到处都有嗡嗡声。

  江复庭略有心烦的皱眉。

  一楼进去是大堂,每一层展览都是不一样的主题和内容。

  人偶展览在六楼。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坐电梯跟要了他小命差不多,他领着白唐艰难又痛苦的站上了人潮拥挤的扶梯,一路到了六楼。

  六楼毫无意外的有不少校友,等他一踏进展厅,不少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注意到他。

  江复庭对于这些视线视若无睹,径直往展厅里面走。

  外面的人偶都是普通的作品,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唯一要看的就是,陆长枯的作品。

  在今天这么特殊的场合,陆长枯这种对于自己的作品充满自信和迷恋的人,肯定不会私藏,只会倾其所有的展现出自己的人偶。

  这是唯一一个了解他全部作品的绝好机会。

  展厅的设计是一个巨大的环形,充分运用了这个蘑菇建筑的面积特点。

  包括展厅的楼梯也是,极有西式艺术风情的设计,楼道是纯粹的白,楼梯很浅显,仅挨着展厅门口,顺着展厅盘旋而上。

  建筑的顶部是一个大开的玻璃顶部,站在底下的楼梯中间往上看,每一层台阶都像在步入天堂。

  江复庭应该是一开始挑选扶梯的入口不对,至少横跨了展厅的一半,走了半个蘑菇,才走到剩下的另半边,那里几乎是属于陆长枯的个人展览。

  而这里的人气,相比前半部分实在旺得太多。

  中间的一个短暂休息区就像是六层的一个分水岭,跨过去,好像从天堂走到人间似的,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头。

  往前一步有个人,后退一步也有人,四面都是被人群紧紧环绕。

  江复庭的身板从进了展览馆的那一刻就一直紧紧地绷着,此刻就像一个弹簧,把自己拉得更直了。

  他拘谨又僵硬的往前走,脚下如履薄冰,时刻戒备的眼神仿佛前方是一个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而不是展览。

  就在他每一步都在费心费力的走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一沉,然后整个脖子都被一个冰凉的温度扣住。

  江复庭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白唐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踉跄却不是因为白唐那轻如羽毛的重量,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

  江复庭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白唐浑不在意的搭着他的肩,突然开口:“诶?这不是那什么······陈意欢么?!”

  江复庭一个机灵,立马抬头,看着白唐指着的前方。

  他的手跨越了无数颗黑乎乎的脑袋,从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里最终指向了一个立在展台的一个作品。

  江复庭顺着他的手,很快看到了展台上正风情万种站着的陈意欢。

  他瞳孔骤然一缩。

  紧接着,身边的白唐像福德巷里的小贩,挺着个腰板人五人六的客气吆喝:“来!让让啊!麻烦让让!借我过去看一下!诶!谢谢啊!谢谢!”

  江复庭直接被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强行推着,被迫往前走。

  他的目光好像涂了胶水,在看到陈意欢的那一刻就黏在了上面,一直没有离开过。

  那天在展览馆的办公室里偷看到是一回事,因为那会摸着黑,就算他的视觉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可光线是黑的,他看到的人偶也是黑的,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

  现在却不一样,就好像陈意欢活了回来,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

  她好像一个收钱替人办事的模特,因为工作告诫不能动,所以她才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

  陈意欢画着艳丽的妆容,嘴上涂抹的红唇娇艳欲滴,哪怕是活着的时候,江复庭和她在图书馆里仓促一瞥,她都没有现在这般充满生活气。

  现在的她仿佛比那个时候的她更像活着。

  她穿着一条灰绿灯绒棉的长裙,头上是一顶手工编织的

  帽。

  江复庭忽然从心底觉得荒唐又可笑,活着时没曾感受到过的美丽,却在死后感受到了。

  他脑海里蓦地蹿起了那天晚上,躲在活动室里时,那个男生质问陆长枯后,陆长枯说得那一番话。

  黑暗里的陆长枯像一个循循善诱让人无法抗拒的死神,他的声音非常轻浅。

  他说:“你的天赋很好,如果能参展,你的作品一定会为你打开人生新的大门,兴许你会流芳百世,永远被世人记住。”

  江复庭回想着,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意,冷得连周围的嘈杂都融汇成了他听不懂的话,一切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墙。

  陈意欢一定是答应他了,答应他愿意参加展会。

  这简单的答应,就是噩梦的开始。

  所谓的流芳百世,所谓的被世人记住。

  江复庭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和边上欣赏的人群一样,观望着此刻的陈意欢。

  四周时不时传来唏嘘和难以自制的喟叹。

  她一手扶着帽檐,一手压着飞扬起的裙摆,脸上扬着羞涩又明媚的笑,白皙的脸颊透着浅淡的红。

  那一抹惊艳的红,好像上帝不经意泼翻的墨,从颧骨晕染到微挑的眼尾,哪怕是这寒冷的冬季,都能让人感觉到春意盎然,却是以出展的作品这样一种方式前来。

  展台边上毫无意外的竖着一个作品介绍牌。

  有多嘴的人看的时候,不理会旁人的情绪,自顾自的轻声念出:“作品名《红与黑》作者:陆长枯。完成日期:今年十一月九日。啊!就是八九天之前啊!”

  他没忍住一声惊呼,又继续念着:“致敬我美好又可爱的同学:陈意欢。愿她从此洗尽尘世污浊,为其塑身,丹漆随梦,以求长存。”

  他念完以后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一直感叹两人之间的同学之谊是有多好,才会让作者这么牵肠挂肚,以她为肖像做一个作品出来。

  陈意欢长相的人偶是独属陆长枯展览的第一个作品。

  作品按照时间倒序的方式依次陈设,每一个作品下都会有一小段感人肺腑的致辞,还有充满文学气息的作品名。

  江复庭每看一个作品名,都觉得陆长枯似乎在通过名字映射着什么。

  而每一段致辞,都是他对人偶情真意切的期望和奢想。

  展厅里的最后一个人偶,也是他最早期制作的人偶。

  看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距离一开始进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江复庭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不是在观看作品,而是行走在一个灌输了象形符号的时间长廊,从现在依次回溯到过去。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人偶,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起点。

  他走到了十六年前的某一天。

  十六年之间的距

  离看似很近,他和人偶只隔了短短的几步距离,但却又很远,远到完全不可能触及。

  这是所有人偶中,唯一将时间写在了脸上的人偶。

  人偶的眼尾布满了鱼尾纹,鼻翼两边有着不深不浅的法令纹,她微蹙着眉,眉心之间留下了两三道沟壑,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就连深褐的虹膜里,也透露着她微微愠怒的情绪。

  除此之外,眉宇间还诉说着她这个人独有的干练和狠劲。

  她的服装不像先前的人偶那么精致,上面是十几年前格外流行的清一色雪纺衫,底下是一条文绉绉的黑色欧根纱长裙。

  尽管脸上不可避免的写上了年纪,但穿着上来看,依旧是个爱美的女人。

  江复庭盯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似乎是在哪看到过。

  他垂下头,正好看到介绍牌的时候,白唐已经替他将上面的字轻声读出来:“作品《傲慢与偏见》,致敬我此生第一个教化我的老师:应有兰。以身教化,引我清明。负一身罪恶,‘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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