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吉的身子便如同一只刚刚上岸的落水之犬,头脸朝下,被徐无病狠狠地掼在地上。这一掼,慕容吉下巴摔断,鼻梁骨粉碎,胸前的肋骨断了六根,他立时便晕了过去……

  徐无病解去了束缚,这时但感体内妖力稍泄,再加之前为慕容吉的寒冰真气所冲,那种烈焰般的焚烧之痛已缓缓化解,心中即陡然清醒。他蹲下伸手一探慕容吉的鼻息,已是渺渺茫茫、微弱不堪,心知自己闯下大祸,这人多半是没救了,此地实实不宜久留。

  徐无病查探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窖之中,这地下的洞穴挖得深浅不一,最深处四丈有余,最浅处却仅仅两丈不足,地底也凹凸不平,显然是仓促动工所致。

  这地窖中所见之处甚是有限,徐无病向身周走出几十步后,便又是一片黢黑。无奈之下,无病只得退回原处……

  “这地窖应另有一个入口才是,可四围一片黑暗,又怎能摸索得到?再者,那入口的进门必是从外侧开启,我身在地窖内,又如何开得了门?哎!……如今我身陷地下,万一慕容府的家丁赶到,见此情状,自己百口莫辩,又该当如何是好?!”徐无病越想越急,不由得抬头往上看去。

  徐无病此时所立之处,正是那癸院凉亭的正下方。慕容吉扳动了机括后,一直无人扳回,是以,那凉亭正中的两块巨大石板,也一直分开未合……

  徐无病忖度片刻,心知除此之外,已别无它路。这时,无病但觉腹中一股滚热的气息正往上涌,他借势提气往上一纵,只觉两腿气力暴长,身子高高拔起,便已堪堪跃上了地面。

  那凉亭下的地面,距徐无病站立之处,约有两丈之深,若在平日,就算无病使出浑身气力,也休想跳出。不想今日自己只轻轻一纵,竟一举跃出了凉亭之外。“难道那景行壶中的‘酒浆’,别有蹊跷?……”但此时身在慕容府中,无病也无暇多想,既已到了地面之上,便觅了一条小路,迅即逃出了癸院之外……

  无病出得癸院,匆忙中也不辩方向,便只是往大门的方向乱走。但那天宝阁中的庭院道路,实在繁复,无病走了几个来回,便已迷路。情急之下,他也学那齐闻钟的法子,拦住了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厮,问道:“这位小哥,请问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那小厮脸现惊疑之色,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无病忙道:“在下乃贵府四公子的客人,今日刚与你家四少爷相谈甚欢,还切磋了一会儿技艺,只是出来之时,却忘了去大门的路径,这位小哥可否……”

  小厮役急忙应道:“既然是吉少爷的客人,那就请随我来吧,这里距大门尚远,我带你从偏门出去……”

  无病便跟着小厮,两人一路往东,才过得两重院落,便到了围墙边,那里有一座小门。

  那小厮将无病送至门外,便即拱手道别。

  无病见自己几经波折,终于能平安到了这天宝阁外,心下不禁为之一松。他当即理了理衣冠,两袖一甩,便大踏步离去……

  无病沿着天宝阁的围墙走了几十步,忽听得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唉!……唉!……那个人!你快来……快来帮本小……帮本小弟下来!”

  无病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有一株大榕树,那榕树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树干巨大,枝叶繁密,有几根粗壮的树枝,竟远远地伸展到了围墙之内。此时,在那株榕树的一处树杈上,竟“夹”着一个人。那人也不知何故,竟将自己弄的上半身朝东,下半身朝西,大腿却紧紧地卡在了树杈之中,动弹不得……

  无病连忙跑到大榕树下,他见树上之人被卡得难受,心下不忍,便也学着适才在地窖中的样子,提气一跃,但此时真气不聚,却只跳得两尺,便即落了下来。树上那人见状,急道:

  “喂!……树下那人!我说你怎恁笨哪!这么高的树,你怎么跳得上?!快点爬上来……帮我把树枝松开呀……我难受死啦!”

  徐无病挠挠头,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有树居然不爬,还想一跃而上,真当自己侥幸成功了一次,便神功附体了不成?

  无病于是双手抓牢树干,用力攀爬,但他于爬树之道,却不甚精,几次爬到树中,又滑落下来,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树上之人见状,不断摇头,只好不时出声,指点他爬树的要领。

  如此几次三番之后,无病终于爬到了那人被卡住的树杈之处。无病见那人是个少年,一身粗布短衫的仆人打扮,脸上斑斑点点,长满了许多麻疹痘子,看上去容貌甚为丑陋,只一双眼眸,却是清澈如水……

  无病问道:“小兄弟,你怎么被卡在树上啦?”那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少年道:“你先别问,先帮我出来!……”

  无病上前便欲抱他的大腿,麻子少年急道:“喂!你干什么!”

  无病道:“我帮你抱住大腿,你自己再用力一挣,身子就可以出来啦!”

  麻子少年怒道:“不行!谁让你抱我大腿?!”

  无病奇道:“不抱你大腿,怎么帮你出来?”

  麻子少年道:“你只需用力分开枝杈,我自己便可以挣出来……”

  无病只得依那麻子少年所言,用力去掰那大榕树的枝杈,无奈那榕树委实粗大,枝杈亦是不细,无病此时单凭自己书生之力,只累得气喘吁吁,竟不能动那树枝分毫。

  麻子少年无奈,只得让无病拉住他的脚踝,用力上提,自己则抱住上面的树枝,使出全身劲道,用力一挣,总算从那该死的枝杈出脱了出来。怎料徐无病一个不慎,竟扯破了他的裤腿,只听“嗤啦”一声,少年的裤脚破开了一片,露出了里面的雪白肌肤……

  麻子少年大怒,一脚就踹在了徐无病的胸口,无病身在大树之上,立足未稳,只听得“啊呀!”一声,便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无病服食了妖灵之后,命元大盛,这重重的一跌,只让他屁股疼痛了半刻,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不以为意……

  麻子少年自榕树上爬将下来,见到徐无病身体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但仍觉过意不去,歉然说道:“这位大哥哥……我刚才……不小心,踢了你一脚……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啊……谢谢你!……帮我下来!”

  无病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像个姑娘一般,说话这般忸忸怩怩的?”无病一边笑,一边以手指着那颗大树说道:“今天你这是……躲到上面去乘凉了么?”

  麻子少年抬头看了看了天,此时正值晚秋初冬时节,虽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北风阵阵吹来,迎面也是一片凉意,当下也笑道:

  “大哥哥,我今天……我今天是想到外面来乘凉的……外面的世界好大,我早想出来啦!只是我爬到树上,一不小心,就被那怪树,给我夹住啦!……那颗树,长了不知道几百年,比我们家时间还长呢……今天也奇怪!我好端端地爬树,竟突然被他给夹住了……竟好似……竟好似他故意夹住我一般……”

  徐无病闻听这小孩之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道:

  “小兄弟真乃妙人也!爬一颗树竟能爬出这许多心思,实在有趣的很!想我徐无病,枉活二十年,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颗树能‘故意’夹住人……”

  麻子少年道:“你叫徐无病?今年二十岁?”

  无病微微抱拳施礼,笑道:“然也!在下江南徐无病,虚度二十年春秋,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今年贵庚?”

  麻子少年也学着徐无病的样,两手一抱拳,笑道:“我叫‘小嫣’,今年十八岁了,从此以后,我就叫你‘无病哥哥’,你就叫我‘小嫣弟弟’吧……”

  徐无病暗想,这“小严”听上去名不名姓不姓的,怕只是个乳名而已,但一想他既不愿说出真实名姓,自必有他的苦衷,正如那时自己初识秦孤风,他自称“沙无净”,无病当时也是心有所疑,但人所不愿道明之事,自己从来不会勉强……

  小严却一把拉住了徐无病的手,道:“无病哥哥,咱们快些走吧!”言毕不由得朝身周看了看……

  徐无病顿时想起,自己在他慕容府癸院的地窖之中,还犯下了一桩“命案”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两人虽各有所想,但目标一样,都是——快速逃离这天宝阁,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两人加紧脚步,一路往东南而行,直至离那天宝阁已远,小严方气喘吁吁说道:“无病哥哥,我们叫辆马车吧……”

  徐无病自恃钱多,便到车坊去雇了辆甚为轩敞的牛车。一路上,无病问道:“小严兄弟,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严脸露愁容道:“无病哥哥,眼下,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徐无病道:“小严兄弟,你说你是上树乘凉,如今,树也下了,凉也乘了,那么,该当回家了啊!”

  小严神色伤感,道:“回家?……我已无家可归了……”

  徐无病奇道:“你还这么小,怎会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兄弟呢?他们在哪里?”

  小严忽然哭道:“我的爹爹、娘亲、大哥……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

  徐无病慌忙安慰道:“小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别哭,别哭……就算你已无家可归,从今而后,便跟着哥哥我就是!”

  小严抹了一把眼泪,仍旧哽咽道:“无病哥哥,还是你待我好……”

  随后,小严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与徐无病讲了一番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从小便被家人卖到了慕容府为奴,受尽凄苦,如今又不堪主人凌虐,是以趁着主人不在的空隙,偷偷翻墙逃出了慕容府,不想自己在下树的时候,竟被“夹”在了半空之中,幸亏无病凑巧路过,救出了自己……

  无病闻听那小严的凄惨身世,不由得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他回想自己小时候的遭遇,虽然父母很早便离开了自己,让他饱尝人间冷暖,但总也是个自由之身,后来更得方家二堂主照应,还给了自己许多书看……比之小严,自己已是幸运许多了!

  无病心中感伤不已,不由得一把揽过小严的肩膀,将他紧紧抱住,慨然说道:

  “小兄弟,你吃了这许多苦!天幸!今日让你逃了出来,今后,只要你愿意,就与哥哥一起,自自在在地过活,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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