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二十五,长安城,户部。

  徐无病第一日至户部当差,便闹出了不少麻烦。

  先是在门房就被两个值守的衙役拦住,问明了无病的来意,见了无病所示吏部的行文,一看不过是个区区从七品的末等小吏,便伸手索要进门钱,说历代即是这个规矩,新人入职便得付了钱,方得入门……

  虽几钱银子就能打发的事,无病却气不打一处来,他便不去理会门役的纠缠,径直闯了进去。两个衙役上前揪拿,却被无病甩肩一撞,均远远地摔了出去,正好落在一堆马粪上,真真是摔了一个“狗啃泥”……两个皂吏忙不迭起身,一边急着弄干净自己的脸面,一边大骂无病胆大妄为,一边还兀自抱怨那堆马粪无人清理。两人却忘了,那门前清理道路整洁之事,正是他们的本职……

  大乾户部执掌一国之钱粮,乃国之机枢,官署内人员众多、机构繁杂。总掌者乃户部尚书,置一人,秩正三品;协同总掌者为户部侍郎,置一人,秩从三品;其下设户部员外郎,置二人,秩从四品;户部佥事,置四人,秩正五品。整个户部衙门又下设民部、度支部、金部、仓部四个分支部门。康元六年,当今皇帝嫌户部支属重名,又改置四部为“司元”“司度支”“司金”“司储”四司。

  司元署掌全国民户登记造册、婚姻审备诸事;司度支署掌全国钱粮输运、水陆统筹诸事;司金署掌管的是国库,司储署掌管的自然是全国各地的粮仓。

  徐无病进了户部衙门后,见官署内屋宇紧密,高高低低的房子重重叠叠,直看得他晕头转向,便只好拦了一个书办询问。那书办还算耐心,当即指引无病持着吏部的告身去拜见当值的员外郎点卯报到。

  那当值的员外郎名叫潘闻卷,已年过五旬,身材微胖,他见无病样貌甚是年轻,心中不觉惊讶,便问起无病的来历,无病只是聊聊数语,含糊带过。潘闻卷见问不出端倪,便大笔一挥,将无病安置到了司金署。

  整个司金署下设主事三人,秩从六品;经历六人,秩从七品;其下还有书办、书吏、杂役多人,俱都身无品阶。

  无病费了半天劲,终于寻到司金署的公廨,又问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直属上司——司金署主事章博。无病向章博呈上了吏部的告身文书以及户部员外郎的批条。章博见徐无病年纪不过二十挂零,却已然捞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官身,心中便徒然生出一股闷气,便问道:

  “敢问足下是哪一榜的的进士?”

  “在下并非进士出身。”徐无病道。

  “那么你是一个举人,请问你捐了多少钱,买的这个官啊?”章博一脸的鄙夷之色。

  “我也不是举人,连个秀才都不是……”徐无病坦然道。

  “我乃康元五十八年进士,做了十一年的户部经历,才升到如今的一个六品主事,你竟连一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啧啧啧!……不知你是从哪一道门,钻进的这户部大堂?……你那一份吏部的告身,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哈哈哈!……”章博放肆地朝四周大笑,整个司金署公廨内,几乎都是他的声音。公廨内正在忙碌的众人,都纷纷向徐无病看来,许多人指指点点,似乎都在笑话徐无病,身无半分功名,却“造了一份假文书,企图蒙混过关,讨个官差……”

  “你做了十二年的官,才是个区区的从六品,只能说明你就是个废物!……”徐无病冷冷说道。

  “住口!……本官再如何不济,也是你的上司!你今日辱骂上司,口出狂言,该当何罪!”章博气得双眼圆睁,右手手指点着徐无病的鼻子骂道。

  “我只是在回答你心中的疑问罢了……”无病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至于你问我是从哪一道门进的户部大堂,我且告诉你,我便是自今日卯初,堂堂正正地从户部的大门走进来的……你要是不信,那里还留着一堆马粪,你可下去仔细地查看一番,看看是这马粪臭呢,还是你的嘴臭?!……”

  那章博当众受此羞辱,哪还能按捺得住?他冲上前,左手一把扭住徐无病的衣领,再也不顾为官者的斯文,举起右手一巴掌就朝无病打来,口中兀自骂道:“我打你个不知礼仪的东西!今日让你尝尝我的厉……”

  话还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章博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直打的他左脸颊顷刻间就红肿了半边……

  旁边观看的众人,无论如何均未能猜到,章博竟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而且力道如此之猛。于是,整个司金署的属员,上到主事,下至杂役,各自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过来,都想看个究竟……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些人更觉莫名其妙,只见那章博竟又突然跳了开去,重重地撞在旁边的一张书案上,直撞得自己头皮出血,眼冒金星,堪堪扶住案几,方不致倒地。

  围的较远之人,见状不禁纷纷摇头叹息,暗想这章博今日,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新来的下属羞辱,竟还要自己这般惩罚自己,先是猛抽自己的嘴巴,后来还要撞破自己的头皮……

  而在章博近前的诸人,却看的较为清楚,只见章博抽了自己左脸一下后,嗷叫一声,又朝徐无病猛扑了过来。他们也没看清徐无病用了什么法子,就见无病身子微微一动,便将章博给远远地掼了出去……

  有两个书办是章博的亲信,见状忙冲上前将章博给扶了起来,其中一个书办,口中连连说道:“章主事,不要紧吧……你怎地自己去撞那桌角?”

  又听“啪”地一声,章博抽了一下说话之人的嘴巴,怒道:“你哪只狗眼见到我是自己去撞的?”

  章博用手指着徐无病,恨恨道:“你!你!你!……”“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见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那两人脸上还带着马粪残留的臭味,正是在门房阻拦无病的两人。

  “好啊!你小子!总算被我们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闯户部衙堂!看我们今日不拿了你!”这两人发一声喊,就要上前拿住徐无病。

  这时,一个年约三旬、长得一张国字脸的青年拦住两个门役,道:“赵五,丁六,他是朝廷委任的正经户部经历,今日头一天来我司金署做事,你们怎能说他是擅闯?!……”

  赵五与丁六闻听那青年之语,只好停步,赵五兀自恨声道:“就算你小子是个经历,今天也无权将我二人给摔得……摔在了马粪之上……我们,我们要去江佥事那里告你!……”说罢,这二人一边咬牙跺脚,一边出门而去……

  那章博这时仿佛也得了醒,只见他拿出一块汗巾捂着头,一边呼着痛,一边也跟着这二人出了门……

  众人见已无热闹可看,便即轰然散开。无病朝那国字脸的青年略略拱手,道:“在下徐无病,今日头一天来这里做事,敢问这位仁兄是?……”

  国字脸青年忙回礼道:“在下姓宋,草字锦桦,忝居户部主事,来这司金署也不过三月……”

  徐无病道:“在下只是个区区从七品的末吏,若论官阶,宋兄可是徐某的上司了……”

  宋锦桦忙道:“徐兄客气了,我这一个从六品的主事,还不跟徐兄一样……”

  徐无病道:“宋兄,这章博是个什么人物?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平白无故却要为难于我?”

  宋锦桦笑道:“章博仗着他老丈人便是那户部员外郎潘大人,平日里就在这司金署横行无忌、颐指气使惯了。我与他同为主事,之前也受了他不少气。今日他见你年纪轻轻,便想也给你来个‘下马威’……哪知道……哈哈哈!徐兄,此番,你可算是替兄弟们出了口恶气呐!……”

  徐无病也笑道:“只不过有个员外郎的岳父,便竟敢这般嚣张!今日,落在我徐某的手中,哪能容得这些小人猖狂!”

  宋锦桦旋即又忧心忡忡道:“看情形,这赵五和丁六是去找户部佥事江重敏告状了。章博么,自然是去找他丈人……等一会,若潘大人与江佥事都来问责,恐怕徐兄也不好对付……”

  徐无病冷哼道:“随他去!……”

  宋锦桦道:“徐兄,你是何人举荐进的户部?要不要我代你前去通禀一声?那江佥事还好糊弄过去,若是那潘大人真的动了怒,当场便可停了你的职,若再上一道本参你,还可将你革职拿问……到时,徐兄,那可不得了啊……”

  徐无病摆手笑道:“无妨……我倒是要看看,他潘大人,是将我停职,还是参我一本?……”

  宋锦桦见状,也只能连连摇头,心道那潘闻卷在朝为官已近三十年,虽还是个从四品的员外郎,但据闻他党附晋王,在朝中遍布人脉,你若得罪了他,今后可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

  徐无病与宋锦桦两人兀自说说笑笑,宋锦桦指点着无病熟悉一些官署内的例常事务,才过得半刻,忽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个老者,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那为首之人,身材微胖,身姿雍容,年纪五十开外,身穿湖蓝孔雀尾四品官府,正是那户部员外郎潘闻卷。

  那潘闻卷甫一进门,便摆足了官威,居高临下,沉声喝道:

  “大胆徐无病,你小小一个户部经历,藐视上官,横蛮无状,才第一日当差,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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