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三,巳时,江北道,扬州府,扬州城内,大江楼。

  徐恪坐在这扬州城内有名的大江楼中,正手举杯中之酒,自斟自饮。这座酒楼依京杭大运河而建,倚窗而望,外面的大运河蜿蜒流过,河面上,几首漕运的船舶悠悠流过。楼下的街面上,则熙熙攘攘,尽是过往的人流,瓜果点心、饰品百货……各种摊贩店铺也是应有尽有。这座江都古城,虽不比京城长安的恢弘气势,但比起那萧条的许昌城而言,却不知繁华多少了……

  三日前,他与姚子贝在荒山中露宿后醒来,略往北走了十里后,却发现那“哺人庄”其实就在不远处……

  徐恪敲开了庄门,向管家祝恒发说明了来意,祝恒发自然满口应承。不过,祝恒发在言语之间,总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愁容。徐恪询问才知,祝管家是担心庄中存粮不多,这周围十里八乡的难民若均闻风而来,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徐恪便笑着安慰道,他回京之后,当想法子托人送来钱粮,再者,朝廷的赈灾款不日便到,叫他切莫担忧……

  徐恪将姚子贝托付给祝管家之后,心念着急赶扬州,便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了庄就要上马。不料,刚刚进庄的姚子贝却哭着跑了出来,她依依不舍地问道:

  “徐公子,奴家能知道公子的住处么?若公子他日公务繁忙,行程急迫,顾不上来这里接……奴家……奴家也好自己寻过来……”

  徐恪笑道:“姚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了,我跟你一样,也是生在穷苦人家,自小就没了爹娘,这一路走来,多亏乡人施舍救济,幸喜还有一口饭吃,这不也顺顺利利地活到今日了……今天是元日,也算是新年了,算起来,今日我可就二十一岁啦,不知姚姑娘……?”

  姚子贝也笑着回道:“奴家昨天还十八,今日,我也就十九岁啦……”

  徐恪道:“好!今后,咱们就兄妹相称,愚兄家住长安城北的醴泉坊。妹子放心,日后,我这做哥哥的,定当护你周全!用不了多久,愚兄一定会来接你回长安!……”

  说完,徐恪双腿一夹马肚,座下黄骠马四蹄腾空,振鬣长嘶了一声,迎着朝霞,就往南奔去……留下姚子贝,兀自在身后挥手呼喊着:“徐哥哥,保重!保重!……你一定要来接我啊……”一边喊,一边忍不住,眼眶里又已盈满了泪水……

  之后,徐恪更是不敢耽搁,打马疾行了三日之后,终于在元月初三赶到了扬州城。进城之后,他四处打听钦差的消息,可都未曾听到,想着腹中饥饿,便先来了这大江楼中,喝起酒来……

  这扬州城里,各式货物尽有,独缺名酒。徐恪问了掌柜半天,他要的名酒,酒楼都拿不出来。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喝起了酒楼中的几坛绍兴“女儿红”,但觉酒味寡淡,喝进去如水一般,不过聊胜于无……

  这时,忽听得远远有一桌客人中,有人小声说道:“几位听说了吗?今天,咱扬州府的几十个富商大户,都被知府老爷给请到府衙里了……”

  徐恪一听这话,顿时留心了起来,遂运起耳力,着意倾听。

  另一个年长的声音接口道:“哪里是杨知府请的,你们都不知道吗?真正做东的,是……钦差大人!听说,这钦差可是从京城来的一位王爷,是……什么……魏王呢!”

  “钦差?王爷?……这钦差王爷没事这么爱请客啊?还把咱扬州府的富商们,给请了个遍!看来,京城来的王爷,出手到底是阔绰啊!这么多富商,怕是得十几桌吧?”

  “你知道个屁!你道钦差真是请客啊!那是鸿门宴!是让你掏银子的!听说咱大乾两淮、山东有四道十六府都遭了大旱,灾荒闹得厉害呀!连长安城都有逃荒的难民了!这钦差可是奉了万岁爷的令,来咱扬州筹款赈灾的……这明面上说的是请客,到时候钦差大人把手一伸,你倒捐银子还是不捐啊?……”那个年长的声音又说道。

  “别问我!……反正我是没钱!我要有个十万两,我就他娘的捐个……十万两!”最先的那个声音说道。

  “你小子也别逞能了,十万两你是没有,可一千两呢?兄弟们可都知道,要论身家,这里可还就是你有钱!……”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

  “这上百万的灾民,我这一千两顶个什么用啊?要捐就得让那几十个大户去捐,光贩盐这一项,他们每人一年少说也赚五万两以上!”先前那人又说道。

  “咳!听说,这次来的钦差可不简单啊,京城里都称他为‘铁面王’!做起事来铁面无情!今天这四十多个盐商进了那鸿门宴啊,每人不放个几万两银子的血,怕是出不来喽!”那个年长的声音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

  “哈哈哈!这也不管咱们的事!该放血的时候,可不就得放点血么……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

  徐恪听到此节,便也无心吃酒,他心道此事若真,魏王便已在扬州府衙中了,当下徐恪不敢耽搁,便急忙付了酒账,匆匆下楼,打听得知府衙门的所在,骑上马便赶了过去……

  那大江楼离知府衙门颇近,只过得半刻,徐恪便已赶到了府衙门口。这扬州可是整个江北道第一大城,自古繁华之地,知府的衙门也造得甚是宏伟,远远看去,比之寻常的府衙至少大了一倍。徐恪在一座巨大的镇门狮子石兽前下马,向守门的衙役讲明来意。衙役见他一身青衣打扮,手中还有黑铁狮牌,当下便恭恭敬敬地领着徐恪穿过正堂,进到了后院。

  徐恪只见这府衙的后院甚为宽敞,如今,这整个后院里已摆着十几张长桌,桌前各自站立着高矮肥瘦不一的人群,均穿着貂帽皮袄、锦衫华服,看打扮,就知一个个非富即贵……

  此时,这几十个富商躬身站立,一个个垂首无言,都在凝神听着堂前正中那人的训话:

  “……扬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不单产盐、茶,还有丝绸布匹……扬州人又会做生意,自古以来,这江都城可都是富得流油啊!我父皇曾七次南下这江都城,都道扬州地方好,不光风物美,扬州人更是热情好客,遵礼法,急公义!……如今,我大乾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灾民嗷嗷待哺!灾情紧急,一日都不能等啊!父皇特命我为钦差,南下江北、江南两道筹集赈灾钱粮,如今,我这第一站可就到了你们扬州啊……在座诸位,可都是扬州的盐商大户,听说,你们平素便是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的好人!……本王相信,当此灾情紧急、国库艰难之时,各位必能慷慨解囊,解朝廷之所急,救灾民之所困啊!……”

  说话的并非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四皇子,敕封七珠亲王的魏王李缜。徐恪见钦差在此,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徐恪,参见魏王殿下!”李缜乍见徐恪在这扬州府衙里现身,不禁微微一愣,随即问道:

  “你来做什么?”

  “卑职奉沈都督之令,快马赶来,护卫殿下,一路随行……”徐恪回禀道。

  “嗯……这把剑,就是父皇赏赐你的昆吾剑么?”李缜面色不动,倒是对徐恪背负的宝剑好似格外关注……

  “正是!”徐恪见李缜目光中有意,便解下了身上的昆吾剑,交到了魏王的手中。李缜将昆吾剑拔出了半截,只见剑锋透着寒意,剑刃上青光闪闪,不禁叹了一声道:“好剑!”这时,李缜似忽有所想,遂叫了一声:“薛涛,接剑!”

  旁边立时跑来一位一身金色铠甲的将军,只见他身形魁伟、浓眉大眼、满面虬髯,正是官拜正四品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薛涛。薛涛接过了魏王手里的昆吾剑,上前一拍徐恪的肩膀,大笑道:“无病兄弟,你怎地才来啊?”

  “无病在路上……有些耽搁了,薛大哥!”徐恪一抱拳,讪讪地回道。他想起这一路上的经历,忽然脑海里就闪现出人市中姚子贝的模样,没来由的却是一阵子脸红……

  薛涛正要与徐恪叙旧,蓦地见李缜咳嗽了一声,急忙放开了徐恪的手,拿着昆吾剑,肃立一旁。只听李缜凛然如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本王来扬州已有三日,诸位先前也捐了些银子,可惜呀……在座四十几位乡绅,拢共加在一起,才捐了不到一万两银子……这点银子对于赈灾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本王回到京城,可也交不了差啊……”

  可不管李缜在上面怎么讲话,整个院子里,始终无人应答,气氛一度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四十几个盐商大户,垂手肃立,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抱了同样一个心思“我钱也捐了,心意也到了,至于捐多捐少,可不是由我自愿么?你魏王就算官再大,也不能逼捐啊!……”

  李缜在院子中间来回踱了几圈,见场上无人响应,只得先摆摆手,说道:“诸位先请坐下吧……你们今天,可都是本王的客人,无论如何,这地主之谊本王还是要尽的……”

  众人听得钦差下令,终于松了一口气,遂纷纷落座。这些富商大户,平日里重裀而卧、列鼎而食,今日已然站立了许久,都感腰酸背痛,此时终于能够坐下,都各自挪动筋骨,有些个还揉起了自己的老腰……

  “来!本王先敬各位一杯水酒!”李缜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说道。

  刚刚坐下的几十位乡绅,急忙又站起身,端起各自的酒杯,喝了一口,但觉入口微凉,这哪是什么酒啊!分明就是一杯清水而已……

  “大灾之前,一律从简!本王今日,也只有以水代酒了……诸位都请慢用!”李缜一张冰冷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些笑容,但这笑容也是一闪即逝,随之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这几十人又纷纷坐下,喝了杯中的几口清水,有几人口里冷得难受,刚想将一口清水吐出,转而一想,还是咽了回去。

  此时,每个人的桌前,都摆着一个酒杯,一副碗筷,但是,除此之外,桌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有酒无菜也不行啊!诸位回去之后,可得说本王不够诚意了……接下来,就让本王给诸位上一道菜吧!”说罢,李缜朝薛涛点头示意,薛涛心领神会,便大踏步走到院门前,朝外面喝道:

  “带上来!”

  立时便有两名亲兵带着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亲兵将那五品官往院子中央的地上一掼,那男子顿时扑跌在地,连带着头上的乌纱也坠在地上,露出了蓬乱的头发……

  “杨大人!……”

  “这不是杨知府么?……”

  “杨大人怎么被抓了?……”

  这院子里的众人一见那身穿五品官服的男子,不由得群情涌动,议论纷纷了起来……

  李缜将手一摆,止住了喧哗之声,只听他冷然说道:

  “不错!这位就是你们的父母官,扬州知府杨唯同。”顿了一顿,李缜又朝地下的杨唯同问道:

  “杨维同,你可知罪?”

  那扬州知府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道:

  “钦差大人,魏……魏王殿下,下……下官不知犯了何罪?”

  李缜又道:

  “本王初到扬州,连下两道钦差手令,你竟无故推唐,姗姗来迟,你道本王元日亲临,是专程来向你这扬州知府贺新年的么?”

  杨维同颤声回道:

  “回……回钦差殿下,下官……下官是因楚王殿下的大舅老爷亲临扬州,要……要给王妃采办些节礼……下……下官略尽地主之谊,是……是以才来迟一步……下官想着……想着楚王殿下是钦差大人的……大……”

  “住口!”李缜怒道:

  “你道本王不知么!这几日,你等在那迎仙楼中,日日笙歌,纵酒狂欢,狎妓夜游,光一晚上的开销,就是白银两千两!这些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你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你还背地里到淮南道的人市中,买了几百个丫头过来,挑了几十个送往京城,其余的自己享用……你这般欺上罔下,胡作非为,就算是本王的大哥,知道了也绝不能饶你!”

  “钦差大人饶命!魏王殿下……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啊!请殿下念在楚王的面上……饶过下官这一回吧!……”杨维同不住地跪地磕头,哭求道。

  “似你这般贪赃枉法的狗官,留你何用!”说罢,李缜便朝薛涛挥了挥手,薛涛上前,手起剑落,白光一闪之下,那扬州知府只觉脖子上一凉,杨维同的这颗人头便已然飞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围着桌子就坐的四个富商,被吓得立时站了起来。离得最近那人,更是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只因此时杨维同的一双突在外面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

  “好剑,好剑啊!”薛涛吹去剑刃上的几滴血液,回剑入鞘,口中兀自赞叹道。随后薛涛又将宝剑高高举起,喝道:

  “好叫尔等得知,这便是皇上御赐的昆吾剑,但凡我大乾五品以下官员,持此剑者可先斩后奏!”

  一个堂堂的正五品知府,整个扬州府的父母官,平日里被称为“府尊”“太爷”的杨维同,此时,却被钦差魏王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当场斩杀……这一幕,在场的众人眼睛雪亮,均已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众人又听得那薛涛手中还有一把当今万岁爷御赐的尚方宝剑,更是吓得心惊肉跳……

  “你们杀一个五品官就跟杀一只鸡一样,都能先斩后奏,那我们这些人,虽然家里有点钱,可都连半点官职也没有,今日要是死在你们的宝剑之下,岂不是跟踩死个蚂蚁没什么两样?”众人想到这其中的道理,都不禁茫然无状、脸如死灰,有几人更是吓得胆战心惊、魂不附体……

  “不要慌,不要慌!……这杨维同虽然死有余辜,但在座的诸位……可都是我大乾的守法良民啊……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吧……”此时的钦差魏王李缜却换了一副友善的脸容,又温言唤道:

  “宝应知县杜为民?……”

  “下官在!”从旁列中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七品官府的瘦长中年男子,向魏王躬身行礼道。

  “本王令你暂代扬州知府一职,全权处置募集赈灾粮款一事!”李缜吩咐道。

  “下官遵令!”杜为民再度行礼道。

  这杜为民担任宝应知县已有十年,为官廉洁,素有清名,只因不愿阿谀攀附,是以一直屈居七品知县,未得升迁。如今,既得了钦差特命,他便领了知府的职衔,这第一件事,便是劝募在场的四十余位盐商大户,尽力捐银……

  杜知县果然是十年的父母官,他与在场的一多半富豪均有数面之交。对这些人的心思,他自然拿捏得恰到火候……在杜为民一番苦口婆心,良言相劝之下,未过几时,宝应县的首富第一个认捐,那位胖胖的土财主竟一气捐了白银两万两!

  “宝应县张万宝认捐白银二万两!”那杜知县高喊了一声,便拿起事先备好的认捐册子,让那张财主签上大名……

  “高邮县何深认捐白银二万两!”

  ……

  既然有人开了头,余下的就好办了,当下,院子中的豪绅们争先恐后,纷纷解囊捐银,最多的认捐了二万,捐得最少的也有白银一万六千两……

  李缜看着知府大院中这些“热情豪爽的富商们”,不由得露出了一脸会心的微笑……

  徐恪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对魏王识人之明断、处事之机专、杀伐之果决,也不由得心悦诚服……

  不过半刻工夫,众人均已认捐完毕,杜知县汇总之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听他高声念道:

  “扬州府四十六位良绅善户,体朝廷之所急,念灾民之所危,共捐白银八十二万八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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