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十七)(上)

  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白时,高劲松就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从半敞的房门透射进来的刺眼光芒让他不得不再次把俩眼紧紧地合上,直到他听到门锁和门销碰撞产生的那声细微的啪嗒声,才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朦胧,好半天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依然是在躺在病床上。

  他看到斜对面病床上的人轻轻地呻吟着,慢慢坐起来,然后用手搬着自己的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把它挪到床边。那人的整个右脚都被石膏和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扎眼。

  刚才出门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是斜对面病床上病号的妻子,她还带回来一盆热水。

  女人轻手轻脚地把水盆在丈夫的病床边放下,还小声地责怪自己男人不该起来,然后她就走过来准备关门;她注意到高劲松也醒了,就对他笑笑,意思是为自己刚才吵到他而感到抱歉。

  高劲松朝她点下头表示理解,同时他也示意不用把房门彻底关上。武汉的夏天气温高,即使是夜晚,暑气也让人难挨,所以医院病房里的冷气几乎晚晚都要供应到半夜;可他现在住的多人间,不大的病房里连病人带家属有十二个人,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关门闭户的空间里,再经过一个晚上,药膏味消毒水味汗味脚气口臭以及其他的各种味道通通混杂在一起,让屋子里的空气异常浑浊,就把门留个缝,通通风换换空气也好。当然也不能彻底敞开,那样做的话,走廊上的各种响动便能毫无窒碍地传进病房里,会影响到别人休息。

  女人照他的吩咐让房门留下一道缝隙,又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和窗户。

  房间里的空气总算有了一些好转。

  高劲松在枕头下摸索到自己的手机。时间还不到六点,离手术还有四个小时。他命令自己再睡一会儿一一这是昨天医生反复交代的事情,手术前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东想西想。可是他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清醒得就象即将要踏上足球场。

  他立刻悲哀地想到,也许他再也不能踏上足球场了。

  不!别去想足球!不要去想足球!想想别的事情,想想别的令你开心的事情……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思想不要向足球上靠拢,拼命地睁大眼睛,在房间里寻找着足以让自己注意力转移的东西。

  六张病床,六个病号,还有同样多的来护理病人的家属。他左边是姐夫陈钢,现在正均匀地打着呼噜;右边是个读小学的小男孩,昨天下午才进来,他中午放学时和别的娃娃一起抄近道翻墙回家,结果围墙垮了砸断了胳膊和一根肋骨;再过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下楼买菜,结果在楼梯口跌了一跤,摔断了尾椎骨,被儿子媳妇送来时还一个劲地骂把香油洒地上的混蛋。对面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河南平顶山过来的病人,自己转到这间病房时,他就已经在了,脾气很大,见谁都骂,骂医生,骂护士,骂自己婆娘,他老婆说他们已经走过很多家医院,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去过,花了许多钱,可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毛病到底是咋回事,无论用什么药甚至开刀动手术,他大腿上的伤口总是不见好。高劲松在护士给他换药时见过那伤口,大腿内侧有块巴掌还大的乌紫肿块,中间半指长的创伤口子黑得发亮,还不停地流脓水,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听姐夫说,怕是要截肢,所以那人才有那么大火气。唉,病都没诊断出个名堂就要截肢,这种事情搁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再过去就是斜对面的夫妻俩。两口子都是农民,从黄石来武汉挣钱,没什么手艺,就蹬三轮车沿街卖菜,虽然辛苦,可起早贪黑忙一天,刨去吃喝住宿,也能攒些钱。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为了逃避城管稽查丈夫不慎翻了车,腿脚也挂了彩。他们舍不得为这种小伤痛花钱,就一直在街边的诊所看病拿药,直到脚肿得根本穿下鞋痛得走不成路,才不得不来大医院作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把医生吓了一跳:趾骨断了两根,踝关节错位;要住院。现在丈夫已经在妻子的帮扶下站起来,让妻子搀着自己杵着拐杖向卫生间挪,一头还絮絮叨叨地抱怨大医院收钱多,一张病床一天就要二十块,妻子晚上睡的看护床连带被褥一晚上又要花五块,还有医药费和两个人的吃喝,一天下来至少要二百来块钱的开销,他不想住了,还是拿上药回家好……妻子在旁边小声安慰他,说再节省也不能吝惜看病的钱,病好了比什么都值当。直到俩人挪进卫生间关上门,丈夫还在为回家的事和妻子争执。

  这个时候,病房中最靠里面的那张病床上的人也醒了。那是个文文静静的年轻男人,白皙的脸膛看上去比自己的年纪还要轻一些,除了医生护士查房,很少和旁人说话,就拿本书看。他妻子也起来了,正在整理看护床上的被褥。他们也许是夫妻吧。高劲松不能清楚地判断这俩人的关系。他们不象夫妻,因为从他们说话时的口吻,并没有夫妻间所特有的理解、包容和随意;可也不象是恋人。为什么不是恋人呢?并没有感情经历的高劲松可说不上来理由,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认为,他们的关系也不是恋人那样简单。

  年轻的妻子一一姑且这样称呼吧一一收拾好床铺,从床下拿出一个塑料脸盆,倒上热水,又把丈夫的洗脸毛巾放进去,还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她把脸盆放到床头小柜上,接着就把一个塑料杯里也倒上热水,又拿出塑料袋里的牙刷牙膏,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好象还对丈夫说了什么话。她丈夫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站起来开始洗脸。妻子等丈夫洗好脸之后自己才洗,而丈夫等妻子也洗罢脸,才拿起塑料杯开始刷牙。

  高劲松带着好奇和疑惑一路注视着他们做这些事。他还不知道,原来有人是先洗脸然后才刷牙哩。直到看见年轻的丈夫把漱口水都吐在脸盆里,他才想起来,卖菜的两口子进卫生间已经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他的心头蓦然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有辛酸,有赞赏,有理解,有感动,还有羡慕……应该是羡慕吧。他不知道。他们应该是幸福的,至少比自己的二姐幸福……

  一股更强烈的情感涌进他的胸膛。这一回他再也分辨不出它们。

  二姐……

  他立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他再也无法勒令自己逃避。过去半个月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就象电影一样从他眼前划过,每一幕都是那样清晰,每一幕都是那样沉重。

  事情是从张迟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那天傍晚送走张迟之后,他在和四川宏盛的人又坐在一起。这次见面四川人很诚恳,介绍了许多他们球队的实际情况。他们不避讳球队眼下的困境,也不回避他的转会里会牵扯到的种种麻烦,甚至他和球队的特点有冲突的问题,也被四川人坦率地放在桌面上。整个见面过程中,四川人都表现得很有信心。他们反复提到,四川宏盛转进他,并不是想用他来解燃眉之急一一假如是这个原因的话,宏盛庞大的一线阵容和厚实的梯队储备足以让他们度过难关。他们说,他只是他们整个建队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个开始,他之所以第一个被宏盛追逐,仅仅是因为他恰恰面临着转会。同时四川宏盛观察他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去年在成都举行的乙级联赛总决赛上,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他,他在武汉雅枫的比赛,宏盛也几次派人专门到现场观看他的表现。作为佐证,四川人还特意给他看了一份内部资料。从分量上来看,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只有薄薄的三页纸,但是上面关于他的第一次记录却是新时代和长沙沁园搞的那场对抗赛,而且评价也很出人意料,宏盛派出的工作人员最着意强调的地方,不是他的技术特点,也不是他的战术意识,而是他“能驱赶别人在场上奔跑”。

  驱赶别人奔跑?这也算是本事?话说回来,他几时驱赶别人奔跑了?

  四川人说,他们会象陕西天河,或者别的任何一家朝他摇橄榄枝的俱乐部一样,保证他在球队里的位置和待遇,而且他们也会给他提供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施展自己的手脚。当然他们也希望他能完全施展地出自己的手段,为球队早日爬出泥潭出一份力一一毕竟球队的境况还是很糟糕……

  四川人的诚意让他感动,然而他还是有顾虑。当他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之后,四川人明白地告诉他,他所担心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但是他和球队的磨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时间则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他们甚至隐晦地说,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这“所有的问题”里,既包括他的问题,也包括球队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罗嗦下去了。武汉雅枫的态度已经决定他不可能顺利地转会陕西天河,而四川宏盛的热情又让他很难拒绝,而且宏盛开出的待遇并不比陕西方面差,他决定接受这份诚挚的邀请。不过他还是表示出自己的担忧:武汉雅枫或许要在转会费上纠缠,因为他知道,雅枫需要资金来为新主帅买球队。

  四川人立刻让他放心,价钱不是问题。他们还开玩笑说,既然想成这笔买卖,自然就有被武汉雅枫“宰”的“觉悟”。

  和四川宏盛的人分手之后他没回基地,就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宾馆写了个房间。他想,反正他第二天还得进城来接大姐,不如干脆就在城里等。当然他还是在电话里和二队教练请好三天假。然后他又通过电话找到关铭山,希望他能拉张迟一把。铭山为难地告诉他,陈明灿简直恨张迟入骨,要是陈明灿不松口,那自己也不能出这个头。他只好再把电话挂到陈明灿那里。结果当然可想而知,陈明灿说了,谁去都可以,高劲松要去的话他亲自到武汉来接,但是张迟不行!这个事到此为止!再提张迟就翻脸!

  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劲松只好掉回头去再找铭山。好说歹说,铭山才勉强应承下来,他可以在陈明灿面前替张迟说点好话。不过铭山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很棘手。

  好在高劲松对这事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成就成,不成也只能算了。所以他也没告诉张迟自己做的这些事。也许张迟东南西北胡跑一路又寻到好东家呢?谁也说不清楚。

  他在宾馆里歇了一宿,直睡到快中午才起来,退掉房间在街上胡乱吃点东西便去了码头。时间刚刚好,他正赶上大姐两口子搭乘的“长江三号”客轮靠进码头时。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二姐的电话。

  他再也想不到,这个电话竟然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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