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七章 胡风夜月(下)

  杨宁这一问非同寻常,若是他继续逼问关于贺楼启中毒的隐秘,查干巴拉懊恼之余,说不定会即刻自尽,即便在杨宁手中,绝对可以让查干巴拉求生不能,然而查干巴拉必然会缄口不言,此人显然和贺楼启有某种渊源,杨宁自然不愿用酷刑逼迫他,若是再度使用《摄魂夺魄》,一来他造诣不深,二来查干巴拉已经有了防备,再度施术会事倍功半,所以他索性询问有关“阿娴”的事,既然查干巴拉在幻境中看到这个女子,想必她定是查干巴拉心中至亲至爱之人,应该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如同杨宁预料的一般,查干巴拉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便松缓下来,甚至渐渐露出缅怀之色,良久方道:“是,我的汉话都是阿娴教的,我还跟她学会了你们的文字,她不是寻常汉人女子,而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名门闺秀,她是我生平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性子更是温柔善良,而且知书达礼,聪慧颖悟,这样好的女子,本应该受尽爱宠呵护,只可惜她不幸遇见了我,才会有那样的下场。”

  查干巴拉的容貌原本枯槁干瘦,然而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眉梢眼角渐渐绽放出明亮的光芒,仿佛他的整个生命都在燃烧,然而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些耀眼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下来,浅褐色的双目更是透射出强烈的悲意。到了这时。即便再不谙世事地杨宁,也知道那个阿娴定然是这个胡人至爱的女子。自入胡地以来,所见男女大多豪放粗迈,罕见儒雅文秀,查干巴拉竟然用这样地言语描述一个女子,显然她定是个兰心蕙质的才女,一念至此,杨宁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青萍,若说容颜美丽。聪慧颖悟,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够比的上她,想到青萍现在仍在生死绝境上徘徊,杨宁莫名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暗道自己要求见贺楼启并非没有别的法子,何必定要为难这个痴情的胡人,此念一生。杨宁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随口问道:“那个阿娴是你的妻子么?”

  查干巴拉虽然武功尽废,然而毕竟常年生活在凶险无比地大漠草原,对于诸般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虽然杨宁的神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他却已经感觉到笼罩在身上的危险杀意突然消失不见,紧绷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暗自瞥了杨宁一眼,摇头道:“不,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阿娴是我掳来地汉人女子,她出身于并州大族,及笄后便嫁给了关中马氏地少主,嫁后三年便生了一儿一女,夫荣妻贵。贤良淑德之名人尽皆知。”

  杨宁闻言不觉有些惊讶。一路北上,他自然也听说过二十多年前胡人劫掠边境的惨事。然而关中马氏是天下有数的名门世家,又与如今主持国政的杨氏时代姻亲,杨宁昔日虽然足迹不出栖凤宫,却也记得自己四皇兄杨景的生母马德妃就是马氏贵女,那“阿娴”既然是关中马氏的少夫人,就是未来的一等国公夫人,怎会被一个胡人掳到北地,纵然是在诸侯割据之时。

  查干巴拉并没有理会杨宁脸上浮现的疑惑神情,他早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喃喃道:“三十年前,我是草原上最负盛名地少年勇士,平素最喜在大漠上策马扬鞭,闲暇时弯弓射雕,逍遥自在,好不快活,那时候你们汉人的天下乱成一团,那些诸侯将军互相攻杀,谁也顾不得保境安民,我们部族向来贫寒,我便带着族中勇士劫掠并州,获取金帛女子无数,我们只有不到千人,但是纵横捭阖,无人能阻,我刀下几无三招之敌,也不知杀了多少你们汉人的英雄好汉。”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显出桀骜神色,在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任人欺凌的病残老朽,而是昔日威震草原地骁勇战士。

  杨宁却是微微皱眉,他性子虽然孤傲,不将世人生死放在心上,却也晓得胡夏之别,见查干巴拉以杀死诸多汉人勇士为傲,心中不免不快,查干巴拉虽然老迈,心思却深,自然看出杨宁地心思,微微一笑,继续道:“中原边境这样长,不论是凉雍还是幽州,都比并州富庶,而且山河险固,地势不平,并不适合骑兵攻杀,然而我之所以选中并州,却是因为这里没有实力强横的诸侯镇守,就像一只狼群若是没有狼王统率,实力就会荏弱不堪,别地部族初时收获甚丰,时日久了却不免死伤惨重,只有我这里伤亡最少,而且获得的财物比他们还要多。当然这样的好日子也只过了三年五载,你们中原的局势渐渐开始稳定,关中、幽冀、河南的势力也渐渐渗透到并州,再加上稍有钱粮的富户都迁到了城邑寨垒里面,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见局势如此,便准备退出中原。

  那时候我们还在平遥劫掠,北返途中经过太原,却遇见了一支南下蒲州的人马,前呼后拥大约有两千多人,其中不乏有骑射过人的精卫,护着百余辆车马迤逦前行,看车辙很是沉重,一看就知道这多半是某个世家想要迁徙离开并州,那些车上不知装了多少金帛财物。这样一块肥肉当然是难啃得很,若是换了平常,我多半会放过这支队伍,只是我族中那些人都十分不舍,只说这一次离开中原,不知道何年何月还有这样的良机,难得遇见这样好的机会,不如在离开中原之前狠狠作上一票,我听了也觉有理,一边派人暗暗缀着那支队伍,一边联络其他部族,也是我有些名望,居然聚齐了五六千人,就在蒙山脚下围住了那支队伍,那支人马抵抗得十分勇猛。我费尽心思调遣排兵,先是各个部族轮番上阵。消磨他们地兵力,待到他们精疲力尽的时候,才全军出战,整整厮杀了两天,烟尘滚滚,直上云霄,太原城地守军明明看见,却是不敢出兵援救。最后终于将这支人马全数消灭。”说到这里,查干巴拉脸上露出轻蔑神气,不由拿起羊皮带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

  他若说别的事情,杨宁纵然心里不快,却也无法辩驳,然而自从和青萍重逢之后,杨宁便有意无意向青萍询问火凤郡主昔日作为。而青萍素来仰慕火凤郡主。对她的谋略战绩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只是略一回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冷冷道:“太原是并州第一大邑,守军再是无能,也不会怯懦到这种地步,只是那些人既然是去蒲州的,就多半是要迁徙到关中。想必和关中杨氏有些瓜葛,火凤郡主一年之后便入主太原、雁门,想来那个时候已经隐约控制了太原的局势,太原守军多半是袖手旁观,坐视那些人覆灭的。否则岂会让你们整整围攻了两日时间。”

  查干巴拉无所谓地道:“或许吧。阿娴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不知道那些太原守军是不是怯懦无用不过就算他们是有意坐视。也算不得英雄好汉,我们胡人若是遇见这样的事,即便是世代血仇,也不会冷眼旁观,更不会借刀杀人,也只有你们汉人才有这样的狠毒心思。”

  杨宁听得气闷,却也无法再辩,只得忍着气道:“不说这些了,你还未说如何掳走阿娴地呢。”

  查干巴拉扬眉道:“马上就要说到了,阿娴其实就在那支车队里。我虽然带着族中勇士劫掠汉人,却只是为了金帛钱粮,对于美色却是不甚留心的,更不喜欢恃强凌弱,杀戮那些无力反抗的老弱妇孺,故而只要胜负已定,我便懒得再出手,那一日也是如此,谁知所有的护卫都死伤殆尽了,我族中的勇士却在搜掠一辆马车的时候遇见了麻烦,我原本以为他们遇上了什么好手,便赶过去想要会会那人,想不到却只见他们一群人围着一个素衣少妇厮杀。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柄短剑,身后护着一辆马车,堪堪敌住四五个族中勇士,死战不退,其实她的武功算不得高明,根本不能抵挡这许多人,只是她容颜十分美丽,我那些族人目眩神迷,这才不忍心下重手,一定要生擒了她,这才让她支撑到现在。我远远地瞧见她地面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平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地女子。

  我呆呆望着她,浑然忘记了自己可以出手将她拿下,也可以阻止族人继续攻击,正在这时,她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正和她交手的那人收势不住,一刀向她头顶砍落,她神色惨然,却没有闭目,只是仰起头等待刀锋落下,那时候她已经鬓发散乱,青丝上尽是灰尘血渍,形容十分狼狈,然而在我眼里,却只觉得她容色美艳至极,什么也顾不得,摘弓搭箭,便向场中射去。这时候,那辆马车上突然有一个孩童哭喊起来道:妈妈!,我耳中听见,只觉得手一抖,不知不觉中又添了一分力道,那一箭原本是想要撞开砍向她的钢刀,想不到竟然硬生生将那柄钢刀折成了两半,半截钢刀去势未尽,依旧向她身上落下,幸好她听到那孩童的叫声精神一振,勉力又移开了半寸,这才只伤了肩头,虽然如此,她仍是受了重伤,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淌落,可是她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强忍疼痛道:英儿,不要害怕,妈妈没事,你和外婆待在一起,不要出来。

  见她受了伤,那些族人便都住了手,却又争着要将那个女子纳为己有,场面顿时纷乱起来,我心里仿佛油煎一般难过,便收起弓箭,策马走到近前,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有人射断了钢刀,看见是我,连忙让开了道路。只是我素来不爱美色,他们方才又说了很多昏话,再加上钢刀到底伤了那个女子,只当我不喜欢看到他们争执,全没有想到我的心思和他们一样,他们知道我向来的脾气,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将这样一个身负武功地女子当作俘虏。以免留下后患,生怕我将那个女子杀了。纷纷围上来替她求情。

  我心中乱得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收起弓箭,策马走到她身前,低头望下去,距离越近,越觉得她的容貌真是美丽,我强忍着不去看她身上地伤势。只是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车里是你什么人?

  她也不管肩头地伤口,扬声答道:我叫卫娴,夫家姓马,车内是我的母亲和儿子,这一次我们卫氏举家迁往关中,我不放心母亲体弱多病。特意回转太原。想要一路侍奉她老人家,钱财你们都已经拿到了,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三口,若能如此,马卫两家定有厚报,如若不然,妾身也只有一死而已,只是这样一来,即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马卫两族的追杀。

  我自然不会理会她的威胁,大草原上部族林立,弱肉强食的事难免发生,我也不知道自己地性命什么时候会丢掉,却不会担心那些汉人世家地杀手。只要回到草原。就是想要找到我都难比登天,更何况是想要杀死我呢。只是我见她手中紧紧攥着短剑,只怕我若不允,就要刺喉自杀,我可是想要得到她地芳心,让她给我生儿育女,若是真让她自尽身亡,岂非是糟糕之极,所以思前想后,我便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到这里,查干巴拉枯瘦地面容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杨宁在一边听得无语,他虽然武功强横,也惯了予取予求,然而却从来没有想过用强迫的手段得到一个女子的芳心,只要想想自己如此对待青萍,多半会被她打成猪头,便觉得心惊胆战,惶惶不安。

  查干巴拉眉飞色舞地道:“这件事十分艰难,不过却也难不住我,我瞥了一眼低垂的车帘,隐约听见里面的哽咽声,知道那定是阿娴地母亲和儿子,便一挥马鞭撕去了车帘,只见马车里除了一个容貌和阿娴有五分相似地老妇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之外,还有两个容貌俏丽的侍女,我装作根本不理会阿娴的话语,指着那两个侍女道:老的小的都无用,这两个女子你们带下去吧。我那些族人听了我的话,便上来几个人将那两个浑身发抖的侍女抓了出来,阿娴的母亲抱着外孙,只是低声念佛,那个小男孩却是张牙舞爪,死死拉着一个侍女地衣襟不放。我见状正中下怀,故意漏出不满之色,催马到了车前,用长矛穿过阿娴儿子的衣裳,将他高高挑在半空,阿娴的母亲想要上前夺回外孙,却被我的长矛逼退,阿娴见状一声悲呼,就要冲上来和我拼命,却给我的族人抓住,其实他们都知道阿娴根本伤不了我,只是怕我心狠手辣杀了这个美丽地女子,这才不让她冲过来。

  我见阿娴死命挣扎,鲜血越流越多,染红了半个身躯,心中十分痛楚,只是为了让她甘心留在我身边,却只得忍痛道:卫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家世,既然落到了我们手里,生死都不能自主,哪里有什么条件可讲,咱们行事一向是不留活口地,你的母亲儿子没有什么价值,自然是死路一条,就是你自己,虽然生得美丽,只可惜爪子太利,我可不想留下后患,你们听着,一会儿将无法带走地车马货物拢到一起给我点上一把火,将她们一家三口都给我推到火里去,这个女子生得美丽,你们若是喜欢就玩玩吧,也免得浪费了。说完这番话,我就把阿娴的儿子丢到地上,我故意用上了巧劲,那个孩子虽然跌得满身灰土,却连皮都没有蹭到,阿娴扑上来紧紧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死死地盯着我,我见她双目火红,眼眦欲裂,就知道火候已到,却装作懒得理会,回马就要离开。

  跟着我的那些族人兄弟,对我的脾气十分了解,也都当我说的是真话,只是阿娴生得太过美丽,性子又是如此刚烈,这样的女子最合我们胡人的心意,若是她哭哭啼啼的,想必他们多半会遵照我的意思,可是对阿娴,他们都有些不忍心,却又不敢违背我的命令,最后一个年纪大些的族人果然凑过来劝解道:苏尼。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咱们部落里像你这般年纪地男子。谁不是娶了好几个妻子,你的眼光太高了,咱们部落最美丽地姑娘你都不喜欢,汉人女子白皙美丽,强过草原上的姑娘,可是你到了中原五年,连个侍奉的女奴都没有,这位卫姑娘不仅相貌美丽。还有一身好功夫,不比咱们草原上的姑娘差,我们一见到她,就觉得和苏尼你十分相配,这才一定要生擒了她,虽然她已经嫁过人了,可是咱们草原上的习俗。抢亲原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她的儿子白白胖胖,将来若是给苏尼你生下儿女,也一定这般可爱,不如你娶了卫姑娘做妻子吧。我听了他的话想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让他去问阿娴地意思。”

  杨宁听到这里只觉目瞪口呆,他虽然自幼深锁宫阙,不谙世俗礼仪,但是这两年跟在双绝身边,却也知道世人最重节义。别说是丈夫尚在便要改嫁他人,就是夫死再嫁,也往往为世人非议,若是名门世家的女子,尚未成婚夫婿就已过世。誓志守节终生的也未尝没有。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才知晓为何自己的娘亲如何痛恨杨氏一族。即便自己的父亲并非皇帝之尊,即便罗承玉的父亲没有战死,他们两人也势必再难结合,更何况查干巴拉带人杀了许多卫家的人,这里面很可能就有卫娴地至亲,如此深仇大恨,如何还能结为夫妇,想到这里杨宁不觉心神恍惚,竟是下意识地将心中疑问说出了口,幸好他还有一份清明,并没有提及火凤郡主地名字。

  查干巴拉闻言嗤笑道:“我们胡人可不像你们那么古板,美丽的女子归属强者,原本就是草原上的规矩,至于什么血海深仇更是无需理论,女儿骏马牛羊在我们胡人眼里都是财富,若是两家结下仇怨,即便是杀死了对方的族人,若是彼此和解,落败的一方都要先将自己的女儿送给胜利的一方,其次才轮到骏马牛羊,被当做赔偿的女子多半会成为胜利者的妻妾,地位宠爱不会有什么差别,更没有报仇雪恨地说法。”

  杨宁忍不住搔了搔后脑勺,问道:“卫姑娘竟然答应了嫁给你么?”

  查干巴拉笑道:“这是自然,我早就料定了你们汉人女子的性情,若是她一个人落到我手里,多半是宁死不屈,可是她的母亲和儿子也在一起,只为了他们的性命,她就一定会屈服,再说我又没有迫她,是她自己听从了我的族人地劝解,苦苦求我放过她地母亲和儿子,又发誓甘心情愿嫁我为妻的。为了让她安心,我不仅放过了她地母亲和儿子,还留下了几个轻伤未死的卫家护卫,以及一些钱粮金帛,让他们护着阿娴的亲人离开,然后我便带着阿娴北上出塞,她伤势不轻,一路上为了照料她我费尽了心思,还耽搁了一些时光,若非我机警,只怕会被那些追来的军队缠住,不过天神保佑,还是让我带着阿娴回到了部落。”

  杨宁暗自撇了撇嘴,都说胡人豪爽,可是这个查干巴拉却是心机深沉,明明是他看中了卫娴,却迫的那女子自行投怀送抱,甚至连自己的族人也都利用上了,只是费了诸般心思,他还是怀疑查干巴拉能否如愿以偿,听他的口气,卫娴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心中正在千回百转,只见查干巴拉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低声道:“回到部落之后,我便正式迎娶了阿娴做妻子,可是新婚之夜她虽然不曾反抗,却是哭得肝肠寸断,我原本也是铁石心肠的人,可是一看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便觉得魂断神伤,实在不忍继续逼迫她。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不愿,便想拖延时间让她慢慢回心转意,表面上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从未冒犯过她,整整四年的时间,我对她百依百顺。她喜欢塞北风物,我带着她看遍碧草黄沙,皑皑雪山,北海猎鱼龙,神山摘雪莲,无所不至,她喜欢骑马,我捉来最神骏的野马,帮着她驯养坐骑,她欣羡我的猎鹰,我亲自从悬崖上捕来幼鹰,教她熬鹰驯鹰,就是她要我的心,我也肯掏出来给她,她的欢笑渐渐多了,只是却始终不肯答应真正嫁给我。我甚至见她在无人地所在偷偷哭泣,想念她的丈夫儿女。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她一生一世都不能爱上我,我撇下她跑到草原深处想了整整三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她回去。”

  查干巴拉地语气从欣喜渐渐转为黯淡,渐渐没有了声息,然而无声中隐约透出不祥的意味,杨宁不觉暗自嗟叹,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下文。果然,查干巴拉只停顿了数息时间,便继续道:“不出我所料,阿娴听说我肯放她回去,当即喜极而泣,只是那时候中原的局势虽然已经稳定,各方诸侯之间的矛盾却是更深。阿娴若是返回并州。只怕身份一泄露就会被扣留当作人质,唯一的办法就是穿过大漠直奔凉雍,只是这样一来凶险倍增,阿娴又生得美丽,我担心她会被别的部族掳去,即便没有,万里迢迢,大漠风沙,又岂是等闲。我思来想去都不能放心。最后决定亲自送阿娴回去,其实我还有几分私心,阿娴回去之后就是关中氏族的少夫人,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深心只盼着这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可以让我多陪伴阿娴几日。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到了凉州之后。我原本应该离去,只是我舍不下阿娴,索性就扮作汉人模样跟在阿娴身边,想要送她去长安,阿娴也没有拒绝,在并州那几年,我已经学会了汉话,那四年我为了讨阿娴喜欢,又跟着她学习汉人的文字典故,只要剃去胡子,遮掩一下面容,只看言谈举止,倒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破我是胡人。

  一路无话,我们两人终于到了长安,那一日是六月初九,正是阿娴丈夫三十岁地生辰,还没有进城,阿娴就十分激动,我见她一直伸手摩挲腰间的荷包,那是她进入凉州之后就卖了针线锦缎,趁着晚上休息的时候偷偷做的,我猜她是想将这个荷包送给丈夫做为贺礼,心里十分酸涩,只是不肯表露出来,咱们胡人不会虚情假意,我当时恨不得将她再度掳回草原,只是终于不愿见她悲伤难过,这才强自隐忍。那一天马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阿娴在马府正门迟疑了很久,终于没有上前,而是转到了后门,我亲眼看着守门的仆役望着阿娴目瞪口呆,又慌忙将阿娴引了进去,我躲在巷子里徘徊良久,明明知道应该立刻离开,却是无法移动步子。”

  说到最后几句话,查干巴拉枯黄的面容上显出悲痛之色,晦暗的双目更是透出厉色,声音也渐渐冰冷起来,杨宁想起查干巴拉在《摄魂夺魄》魔功引诱下透出地隐情,卫娴地死多半和马家有关,但追根究底,终究是因为查干巴拉劫持了卫娴,想必查干巴拉心中的痛楚足以撕肝裂肺,想到这里,他看向查干巴拉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查干巴拉寒声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阿娴,她竟然已经是奄奄一息,却原来无论关中并州,人人都知道马卫两家出了一个誓死护母,舍生全节的孝义节妇,当年护送阿娴母亲儿子的那几个护卫也都已经被灭了口,再也无人知道阿娴还活在世上,她的丈夫已经另娶了阿娴的堂妹,马卫两家更为亲厚,他们早就忘掉了苦命的阿娴。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如果阿娴能够想开,肯真心与我做夫妻,我还要谢谢他们的无情无义,只是那狠心薄幸之人为了自己地颜面居然强行灌了阿娴毒酒,想要铲除后患,幸好阿娴曾经服过神山上生长的雪莲,这才保住了性命,甚至寻到机会逃出了马家,也幸好我徘徊未去,一发觉阿娴驯养的飞鹰在天空徘徊,便根据讯号找到了她,如若不然,阿娴只怕已经给追杀她的马氏精卫斩杀了。”

  查干巴拉的语气悲愤凄凉,杨宁想起这两年地所见所闻,却隐约觉得,卫娴夫婿地行事手段倒也符合世家常情,只怕卫娴也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毕竟心存侥幸,然而她的夫家娘家行事皆狠辣非常,竟然不曾给她留下丝毫余地。

  到了这时,查干巴拉早已无心理会杨宁地神色,自顾自道:“我知道马氏在关中势力强大,便带着阿娴向东逃,想要转道并州回去塞外。并州对我来说固然凶险,然而马氏地人也不敢过分嚣张。终归是利大于弊。不过这一路艰难非常,马家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阿娴身上又有伤病,幸好那个混蛋顾及面子,没有调动沿途官府围追堵截,我们才能逃过了蒲津关。然而阿娴地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身上余毒未清,一路上又无法静心调养。再加上几番厮杀,又难免受些损伤,进入河东之后,阿娴已经病得昏昏沉沉。其实我知道阿娴大半是心病,那个混蛋和阿娴说了许多浑话,让她伤心难过,若非还要带着阿娴逃命。我恨不得回去教训他一顿。

  咱们胡人也不是没有妻子被别人夺走的事情发生。这种事只能怪自己无用,哪里会怪妻子不曾自杀,若是有人能够夺回自己的妻子,也算是难得的荣耀,谁还会计较妻子有过什么遭遇,我一个兄弟的妻子就是我帮他抢回来的,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地兄弟还不是视如己出,更没有责怪自己的妻子。更何况阿娴一直替那个混蛋守身,这样的好女子何处去寻,只有那个混蛋才会如此伤害她。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想法和我们胡人不同,也没有办法劝解阿娴,只恨自己当年太过自私。将她强行掳走。否则她现在还是世家少夫人,夫荣妻贵。儿女双全,该是何等的荣耀幸福,岂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眼看阿娴的病越来越重,到后来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我没有办法,只得冒险到小镇上求医,买了药之后也不敢在镇上逗留,带着阿娴躲到远离官道地农舍养病,我心想,那些追我们地武士也不敢惊动河东的官府,双方基本上两眼一抹黑,若是藏得稳妥,说不定能够逃过劫难,等到阿娴病好之后,我们再慢慢回去塞外,说不定阿娴还能回心转意,肯做我的妻子呢,只是天不从人愿,不到两日,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突然住口不言,杨宁正听得入神,暗自猜想卫娴多半被追兵所杀,查干巴拉也身受重伤,这才如此痛恨关中马氏,只是到了此种境地,再也没有办法报仇雪恨,这才隐忍多年,心丧如死,不料查干巴拉却突然不再往下述说,想来关于卫娴的事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非其中有其他不能泄漏的隐秘,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突然想起根据查干巴拉与卫娴逃入河东的时间地点,与四大宗师之首贺楼启的行程颇为相近,查干巴拉重伤之后居然能够逃回塞外,而且还知道有关贺楼启的惊人隐秘,莫非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遇见了贺楼启么?

  越推想越觉得应是如此,杨宁淡淡瞥了一眼查干巴拉地神色,好整以暇地道:“原来贺楼国师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识得他,又坚决不肯透漏他的住处,想必是感念他的恩情,只是你应该清楚,贺楼国师是四大宗师之首,我不论何等身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即便他身上有伤,也是一样,更何况这里是你们地王廷,你害怕我能够做出什么事么?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更不用寻死觅活,与其让我将你填了冰河,倒不如和我做个交易,你帮我引荐贺楼国师,我替你将马卫两家斩尽杀绝,既然你说贺楼国师不能帮你报仇,难不成你想抱恨终生么?你也别指望胡戎联军能够实现你地愿望,就算他们真的攻下长安,只怕马卫两家也已经逃到河南去了,想要席卷中原,也还没有这个力量,虽然中原内乱将起,然而不论是关中还是幽冀,实力都不比你们差。再说即便你们真地得逞了,你又怎知道马氏真会一蹶不振,不论是胡人还是戎人,想要真正控制中原,都少不了汉人世族的依附支持。查干巴拉闻言神色变幻,连望了杨宁几眼,终是难下决断,杨宁见状又加了一把火道:“你放心,我见贺楼国师是为了求医,我的妻子也中了相思绝毒,这世上只有贺楼国师能够救她,只要你肯为我引荐,不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完成你的心愿。你好好想清楚吧,若是错过了我这个机会,只怕你今生今世只怕都看不到报仇的曙光。”

  杨宁为了取信查干巴拉,不惜说出真情,查干巴拉果然动容,他原是痴情之人,为了卫娴不惜费尽心思,受尽苦楚,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冒着生命之险求见贺楼国师,痴情之处不在自己之下,一念至此,只觉同病相怜,左思右想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道:“公子猜得不错,我和阿娴的确遇见了贺楼国师,若非国师施以援手,只怕阿娴临死还要受尽屈辱,公子可想知道全部经过么?”

  杨宁见查干巴拉松口,依他本心,自然不关心卫娴的生死,只想知道如何能够见到贺楼启,只是见到查干巴拉眼神殷切,心念不觉一动,想到这个胡人答允自己帮忙引荐,不过是为了卫娴,若是自己不肯继续听完,他多半会以为自己虚情假意,与其中途生变,不如细细聆听下文,说不定还可以从中知晓关于贺楼启的一些讯息,对于自己求医也有极大的帮助,想到这里,杨宁露出倾听之色,嘴里曼声道:“是那些马氏追兵恼羞成怒,想要报复你和卫姑娘,还是卫姑娘的丈夫事先有过谕令,想要你们两人受尽折磨而死呢?”他原是胡乱猜测,查干巴拉闻言却是神色惨变,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忽略了咽喉的刺痛,方继续自己的叙述。这个时候,寒风愈紧,霜月愈冷,冰河呜咽,似乎也知晓查干巴拉接下来叙述的将是一段多么惨烈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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