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关中就有“八水绕长安”的说法。这八水分别就是泾、渭、沣、涝、潏、滈、浐、灞。其中浐河流经长安东南时,因为沙洲积聚,形成一片天然池沼,称为“隑洲”。秦始皇时候,乃在此地修建了离宫,名为“宜春院”。到了汉朝,汉武帝因此处水波浩渺,池岸曲折,故替这段浐河的支流取名为“曲江”,将这里此处列为皇家苑圃,并且开渠引水,修建了“宜春后苑”和“乐游苑”。

  大隋立国以后,因旧城狭窄,不敷应用。所以天子杨坚下旨,命杨素和高熲负责规划并建造大兴新城。新城规模远胜秦汉旧城,将曲江也纳入了城廓之中,改称芙蓉宛。又再凿地成池,名为“曲江池”。此地风景优美,故此后世上京考科举取功名的士子们,往往会成群结伴地到曲江大摆筵席,饮酒作乐。此正为长安八景之一的“曲江流饮”是也。

  科举之制,始于大隋开皇三年。其后却并未立刻成为定制,直到开皇十八年,才又令京官五品以上,各地总管,刺史等,以“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举荐士人。而科举真正成为常制,还是杨广登基以后的事情。所以眼下“曲江流饮”固然未见踪迹,而芙蓉宛也并未开放给公众游玩,仍是皇家园林。但曲江风景,又以夏日为佳。而现在则是三九隆冬时节,草木凋零。哪里还有什么风景可看?故此入冬以来,芙蓉宛内除去少数日常维护的仆役以外,可说只剩了一派冷清。

  然而,原本应该是空荡荡的曲江岸边,此刻却出现了一道姿态如同标枪般笔直的身影。午夜时分的皎洁月光当空洒下,将他那张仍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青涩感觉的脸庞,清清楚楚地呈现了出来,却正是河南王杨昭。日间那一场大战过后,需要处理的善后事宜堆积如山,杨昭本应忙得不可开交才是。然而,他既没有留在太极宫内收拾残局,也没有依照师父摩诃叶吩咐去极乐寺,更没有回自己的河南王王府休养,甚至连调查东突厥使团究竟和朝阳天师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西寄园下杨公宝库内的所有事情,都统统置诸不理地推给裴矩以及宇文恺去处理。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来到了这芙蓉宛的曲江池之泮。

  空山寂寂,冷月清清。隆冬时节,草木不生,视野更是开阔。触目所及之处,休说是人,就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小王爷皱起眉头略加沉吟,信步便往池边的曲江亭走去。他姿态看似庭除闲步,潇洒自得,实质暗地里却是凝神戒备,步步为营。正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杨昭就清楚,今夜要与自己相见之人,同样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而对方的所作所为,偏偏又令人感觉难分敌友,只得一片扑朔迷离。无论如何,始终还是预先做好准备,有备无患方为正道。

  曲江亭雕梁画栋,建筑得十分雅致。但始终只是座凉亭,四面并无墙壁。湖边冷风吹拂,带来阵阵阴冷之意。不过武功修为到了小王爷这个境界,自然早就不惧寒暑了。他随意低头一瞥,见亭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张圆型石桌,旁边则是四张石凳。虽然因为季节关系,来曲江池赏玩风景的游人至少也已经绝迹两、三个月了,不过毕竟是皇家园林,留守的仆役们仍旧战战兢兢,丝毫不敢稍有怠忽。故此这石桌石凳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并不见灰尘堆积。杨昭随意举袖在凳上一拂,安然就座。

  就在此刻,远处水面之上,骤然呜呜咽咽地,传来了阵阵幽怨萧声。杨昭心下微动,当即循声回头,举目眺望。但见原本黑沉沉的曲江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赫然亮起了一点灯光。应该是原本停泊在池泮的游艇上悬挂之灯笼吧?而在那灯光之侧,更有道窈窕身影。虽则因为相距太远,看不清楚面貌。可是那横萧吹奏的姿态却甚是明显。

  灯光缓缓滑过水面,向凉亭这边漂来。越接近,便越能看得清楚。那小舟上除去这名横萧吹奏的女子以外,便别无他人。小舟之所以能够前进,赫然全是凭借真气流转所产生的推动力。单单这一手,当世有本事能够办得到的,便绝不出十指之数。然而,真正让杨昭心生惊愕的却不是这里,而在于那女子所吹奏的萧乐之曲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曲调婉转,缠绵悱恻,吹奏的乃是一曲《水调歌头》。这首由苏东坡所作的千古名篇,本为今世之所无。当日杨昭初入成都,在酒楼上和梵清惠、明月、还有个被小王爷看成和白菜南瓜同类的李神通共坐饮酒。席间杨昭一时兴起,于是效法无数穿越先贤,唱出了这曲《水调歌头》——事后回想起来,小王爷对于自己这般行为也觉得很是好笑,故此以后再未做过类此行为。

  当时成都酒楼上的在座众人,无论梵清惠抑或明月。都和眼下这名横萧吹奏的女子从未打过交道。而李神通又已经死在朝阳天师的狼牙棒下。按道理这曲《水调歌头》不该有机会外传才对。可是如今这女子,却竟吹得丝毫不差,这可当真奇哉怪也了。

  片刻之间,舟已近岸,却就在距离凉亭还有两、三丈的时候悠然停止。那女子放下竹萧,却再无任何声息动作。杨昭轻轻吐了口气,长身而立,迈步走到凉亭边上凭栏而立。却见那女子身穿白衣,头戴斗笠。斗笠边缘处垂下了一层厚厚的纱帐,真面目隐藏在纱帐以后,仍是看不清楚。

  杨昭回手入怀,取出白天时母亲萧氏交给自己的那张纸卷。借助清冷月光,可以看得见纸卷上以一笔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下了曲江池以及夜半三更等时间地点,署名处却只有一个“唐”字。小王爷掌心真气轻吐,化作股柔和清风推动纸卷,以极缓慢的速度向那女子飘去,随即朗声问道:“本王依照邀约,已经准时到来。请问姑娘,唐门门主唐十三,眼下身在何处?”

  那女子随手接过纸卷,姿态从容优雅。她轻启朱唇,淡淡道:“你要见唐十三?可不就在眼前了么。”言尤未毕,她忽尔一步迈出,就似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般横越两丈虚空,离舟上岸,进入凉亭之中,站在杨昭身旁。

  杨昭蹙起眉头,道:“妳是唐十三?t可是……我明明记得……不对,妳绝不是他。”语气先是略显疑惑,但讲到后来,却已经十分笃定。

  当日南郑城前,两军交战,杨昭初会唐十三。二人在阵前唇枪舌剑,继而大打出手。论真本事,杨昭当时原本远远不及这位唐门门主。可是小王爷采用两败俱伤的打法,却和唐十三拼了个同归于尽。可以说,若无暗黑冰火七重天须经历死亡才可突破的奇异特性,小王爷当时就已经死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他已经被唐十三杀死过一次。

  高手之间的灵觉,本就无比敏感。而有过这番经历之后,对于唐十三这个人的独特气质,杨昭更自信永不会忘怀。然而,眼前这白衣女子虽然修为极高,但小王爷从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份气质,却与当日的唐十三大相径庭,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所以他绝不相信对方所讲的会是真话。

  那白衣女子隐藏在纱幕后的红唇微微上牵,展现出一个美丽得直可教人心碎的笑容。轻声道:“王爷之所以认定我不是唐十三,无非因为当日你所遇过的那人,与如今眼前所见的有所不同,如此而已。可是你又怎么能够确定,当日南郑城外那人,就是真正的唐十三呢?而真正的唐十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能知道几多?”

  白衣女子这话,倒也言之成t理。平心而论,杨昭对于“唐十三”的认识,除去当日南郑城下一面之缘以外,无非就是从旁人口中转述回来的一个面谱化印象而已。他轻轻吐出口气,反问道:“听姑娘的口气,难道说……本王当日所见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唐十三吗?”

  “不,你当日所见的,确实也是唐十三。”那白衣女子微微摇头,接道:“但却并非全部的唐十三。王爷,你可知道,唐十三为什么叫唐十三?”

  杨昭闻言不禁一怔。道:“听家师所言,十三年前唐十三曾经找过家师论武较技,自言每隔十三年,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十三之名,由此而来。可是听姑娘所言……似乎这个名字另有来历?”

  那白衣女子幽幽一声轻叹,道:“十三年前,本是如此。但十三年后,这名字却已经另有缘故了。唐十三之所以叫唐十三,是因为后来登上唐门门主宝座的,并非单单一个人,而是合共十三个人。这十三人加起来,才是真正的唐十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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