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里的内官及宫人,无一不知而今最得太子宠幸的是付姬。

  付姬实则是桑家瓦子的嘌唱伎,一管柔曲曼折的歌嗓能把人从耳朵到心尖都唱得痒酥酥,还是越国公世子先成了付姬的拥趸,在自家设宴时把人请来献技,又被太子给看中了,一年前到底是纳进了东宫。

  付姬也确是个妙人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无论是太子妃还是那几个嫔侧尽都不妒恨她得宠,她在东宫,还端的是如鱼得水。

  这不太子因为先受官家喝斥,再遇东宫起火,不得不迁回晴明殿,更兼着晏无端有意的疏远,致使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竟然也将东宫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东宫不是走水,倒像是流传开温疫般!

  太子心绪烦闷,太子妃和诸嫔侧都不敢烦扰,也唯有付姬才能陪伴储君之侧了。

  这晚上太子饮酒饮得又过量了。

  揉着胸口皱着眉头直犯呕,付姬连忙亲自去煮解酒汤,凉亭里就只有内臣和宫女暂时照应。

  付姬没多久空着手返回,且步伐踉跄脸上还有惊惶之色。

  她不顾太子是否舒服,打发开闲杂人,抓着太子的手臂便颤着那管柔美的声嗓:“殿下,妾早前往小厨去,半途中经过沁芳坞,却似乎……不是似乎是肯定……殿下,这晴明殿里有鬼影……”

  太子还揉着胸口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耐烦却仍不冲付姬发脾气,只不以为然的口吻:“你眼花了吧,深宫禁苑中哪里来的鬼?”

  “是鬼!”付姬急得眼泪汪汪:“一个没长双足的女子,穿着海棠绣的宫裙,一手牵着个两、三岁的孩童,一手抱着个襁褓,她就在那儿飘,冲着妾飘过来,两眼暴突舌头伸出足有三尺长……”

  “休要胡说!”太子往后一靠,终于吼了付姬一句,但他心里也忍不住地隐隐发毛。

  那个女子,穿着海棠绣裙的女子,有时候还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温温柔柔地对他低语,她的嗓音真的是太美了,可有一天,她突然就死了,被白绫勒杀,她的嗓子,也一定会受伤了吧。

  太子闭了眼,意识昏昏沉沉。

  次日清早,还不忘提醒付姬“别再乱说话”。

  又一个晚上,太子并未饮酒,这天他稍有了兴致,让付姬唱了好些首小曲,他十分满意,搂着宠姬在怀,就要共赴云雨,却忽被重重推开,付姬瞪着眼,直盯着床边,身子不断往里缩不断往里缩,最终是捂住了眼睛,尖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太子也觉浑身寒毛直竖。

  “又来了又来了。”付姬抽噎着,又像倒吸凉气:“还是那女子,她怀里的小儿在哭,牵着的孩子也在哭,她却没法说话般,只哑哑冲我低吼……”

  太子什么都没看见。

  但他不敢再接近付姬了。

  但他无论睡在哪处馆舍,都无法安眠。

  他能听见有谁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响,但屋子里并没有人,枕畔的妻妾已经陷入沉睡,连值守的宫人都已经睡着了……纵然是关紧了门窗,他还能听见脚步声,风声,鸟翅声,各种细碎的无法分辨的声音,有一回他终于摇醒了嫔侧,但那女子却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他听得到!

  他忍不住又去找付姬,细细问她。

  付姬却说只要太子不在她身旁,她什么都看不见,付姬不敢承宠了,但太子心里有鬼,他觉得能看见鬼影的付姬似乎才能让他更加心安。

  但有一日,付姬病了,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再也不能承宠。

  太子似乎也觉得能听见女子低哑的嘶喊了,他开始做恶梦,梦里总有身着海棠绣裙的女子,温柔的先是贴着他的耳鬓说话,突然就瞪落了眼珠长伸出舌头,发出让人不寒而栗地低吼。

  太子开始睡不着觉,更加的嗜饮。

  他几乎忍不住去求晏迟,求他来晴明殿除邪驱鬼,但他不敢,他想晏迟一定是知道他被冤魂缠身,所以才疏远他,晏迟也驱不了恶鬼,或者是晏迟根本就不想救他。

  几乎觉得走投无路的太子,只能去求别的道官,在晴明殿里开坛做法事。

  消息传到德妃耳中,她轻轻一笑,太子果然在自寻死路了。

  这天德妃就去了福宁殿,在天子面前告了一状。

  要说来天子迷信羽士,让道官开坛做法事祈求福寿也没什么值得告状的,堂堂储君这点权力还是有,但德妃却打听清楚了太子的行为,觉得值得公然告上一状。

  “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竟然在晴明殿里替宸妃做法事,说要超度宸妃的冤魂,而今满宫的人都在议论纷纷,都在疑心,宸妃明明是病故,哪来的冤情?”

  天子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这是魔障了!令他禁足在晴明殿,令宫中道官不可再行这等谬事!”

  太子患疾的消息不迳而走。

  天子当然会让医官替太子诊脉,得到的回答是太子最近嗜饮,且心绪郁躁,故而……没人敢说太子的确像是患了癔症,只道是心疾,需些时日静养。

  晴明殿里当然已经是人人自危,贵妃也自然心急如焚,她想斥罪德妃中伤储君,无奈的是太子确然是让道官替宸妃做法事超度冤魂,贵妃咬碎了一口银牙,却只能埋怨自己当初图一时痛快把宸妃真正的死因告诉了太子,可那时的她又哪里想得到,太子竟对宸妃……怀有那样的心思!!!

  但一晃过了四载,太子明明早已忘了那个化为枯骨的女人,怎么会在这时,原本就危机四伏的时刻干出此等事体!

  只是太子已被下令“静养”,连贵妃都没法走进晴明殿去了。

  付姬这天也问太子妃:“宸妃不是病故么,殿下怎会请道官为宸妃做法事,还说超渡冤魂以至于触怒官家?”

  太子妃也是满面焦灼:“宸妃确然是病故,是以官家才对施门给予恩抚,若非施门受重,贵妃怎至于替五叔择中了施氏女为姬媵,早些日子我便觉着殿下似有疾患,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噩梦盗汗,早提议殿下请医官诊脉,但殿下却听不进劝谏。”

  在太子妃面前,付姬自是不说闹鬼的话。

  她的父母,皆被先帝所杀,是哥哥抱着还在襁褓的她躲进了无忧洞,兄妹二人才逃脱性命。她听哥哥说父母是为宠妃兄长顶罪,先帝明知父母无辜,却还是下令处斩!哥哥想替父母报仇,但根本没有能力,他们只能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无忧洞里永远不能见光,结果后来连无忧洞都待不下去了。

  他们其实根本不愿逃来临安,但留在淮河北,也是被辽人奴役,那些人更加当他们的性命,比草芥蝼蚁不如。

  是晏郎君给了他们能正大光明活在阳光下的希望。

  而且父祖债,子孙偿,他们也有了希望替冤死的家人报仇血恨。

  她还想留着这条性命,看羿姓皇室,这些口头上仁慈爱民,却心狠手辣的昏君歹徒,一一付出代价。

  储君又如何,哪怕是帝王,不也就是只长着一个脑袋,他们的性命又哪里比其余人高贵得到哪里去,狗屁的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她一个无忧洞里长大的女子,还就是要弑一弑这九五之君,谋一谋这大逆不道。

  她和兄长,还有无忧洞的刺探社一众成员,他们曾经因为没有能力推翻羿姓政权,所以只能苟且偷生,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在阳光下,前方更有希望的曙光,他们的曙光就是晏郎君,晏郎君能让他们痛快酣畅的生活。

  世人不是说他们尽为见不得光的鼠耗吗?那么且看他们这些鼠耗,怎么掀翻这天下吧!

  付姬,本名付螽,未足周岁失父失母,十二岁失赖以生存的无忧洞,她实则已然年过三旬,但却天生丽质,哪怕是十二岁前一直生活在无忧洞中,也不影响她的绝美姿容,且年过三旬容貌仍与正当年华无异,如太子羿桢,一年同床共枕,竟丝毫不疑她早非花信之年。

  但她却早当入侍东宫之前,就已经知道太子的底细了。

  一个人真能有两种矛盾的性情,既狠毒又懦弱,付螽着实觉得自己在太子身上是开了眼界,对人性产生崭新的认识。

  她把一张绢帕,悄悄地丢在了游廊上。

  绢帕上绣着一枝海棠,还有御棠二字。

  御棠,这种物什谁敢私造?

  拾到的宫人不敢不当回事,虽说她进宫得晚,不知海棠绣裙的典故,但御字总是认识的吧,整个晴明殿连太子殿下都不能用“御”字,这张手帕必须蕴藏着一件大阴谋!

  太子妃也觉得是件阴谋,俨然是有人要将太子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必须彻察。

  就一定会惊动太子了。

  “静养”的太子闻讯直扑太子妃的寝居,当见那方绢帕一个踉跄跌倒当场,却是又立即将绢帕揣进怀中,踉踉跄跄就跑了。

  当到自己的寝居,太子殿下才拿出绢帕,让宫人火速端进来一盆炭火,他瘫坐在地上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绢帕丢进火里,那枝绣得极其精巧的海棠却似因炭火的熏烤盛开得更加艳丽了。

  太子仿佛透过海棠,看见了女子的容颜。

  宸妃,曾经宠冠后宫的宸妃,自从她入宫,皇父便只许尚衣局在宸妃的宫裙上绣制海棠,宸妃使用的团扇、绢帕,甚至簪钗牙梳,都是海棠的形制,御棠只为宸妃赐,这是宸妃之物。

  数息的时间……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那张绢帕竟然未曾被炭火吞噬。

  且绢帕上还渐渐浮现出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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