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夫人着了急,一连声地逼问,曲氏才终于别别扭扭地开口:“那孽障,原是多年前在自家别苑里见过晏国师一面,竟然就暗许下非君不嫁的混账心思,她是因为这一心愿落空,才绝望厌世,我们高家自来就极重规矩的,严禁子女私许终生,孽障因为这见不得人的心思不珍惜自个儿,就是忤逆不孝,若非她这时病着,我立时就带她回成都,不仅仅是她难逃家规重责,连我也得担着失教的罪责!”

  黄氏心中明镜一般,但仍是假意劝解:“娘子对令嫒也太严厉了,青春少艾,情窦初开能算什么了不得的罪错?令嫒便是对小犬暗怀倾慕,根本就不曾做过不合矩的事体,才正是因为幼承庭训,不愧名门闺秀呢。且原本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确然也动过姻联的主意,令嫒才至于记挂惦念着,好端端的婚事落了空,她哪能不惋惜难过?”

  老夫人明知黄氏从一开始打算的就是跟娘家亲上作亲,但她现在却也不想追究黄氏的机心了,因为她们都是输家,这个时候应当齐心协力,否则这时还要蚌鹤相争的话,岂不便宜了覃芳期这渔翁?

  连苏氏都已经请离,老夫人是越不把覃芳期当孙女看了。

  她只听黄氏继续“搭台阶”:“只不过,三郎的婚事是官家作主,外子跟我谁都插不上手,御赐的姻缘,三郎自己又并无异议……我看来,三郎虽确然心悦三娘,倒并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对待令嫒也确然是有好感,莫不然……就不知令嫒愿不愿意受屈。”

  “这不成。”曲氏想都不想就拒绝:“高门之女怎能给人做妾侧,万万不能因为六娘一个女儿,连累家门累世清名。”

  老夫人悲叹道:“若是换十年前,我也想都不想就会拒绝如此荒唐之事,可我越上岁数,经的事多了,心肠越软,我这一生是有幸,听从的虽是父母之命,遇见的却是有情人,可多少女子都不曾有这样的幸运?远了不说,就说我家二丫头,我看着她现今跟彭家六郎那样的情境,哪里像夫妻,简直就是一对活冤孽,我就直为二丫头犯愁。

  我视六娘,也跟亲孙女没两样,为了教条规矩,就这么眼睁睁看她在这么好的年华,竟为错过有情人……不说好歹万一的话,只怕就算身体好了,心境也如死灰稿木,真真有什么意趣呢?官家言为尊长者,当以慈爱为先,所以我还得劝劝侄媳妇,先不虑什么虚名,把六娘的终身幸福放在首位。”

  “老夫人说得是。”黄氏也忙游说:“我知道曲娘子是口硬心软,当娘的哪能不顾子女幸好,只是担心跟高堂无法交待,但我有法子,虽不能称为两全其美,倒是可以让高门的清名不受诽损。”

  曲氏的心就紧紧绷住了。

  “小犬这个国师,大不同于历任,故而官家透意,竟恩许小犬等同亲王爵位的特权,国师府里除正室夫人之外,容有二位孺人,四名媵人,这就不是普通姬妾能比的地位了,且这件事,我还可以尝试说服周圣人出面促成,这样一来六娘固然会受一些委屈,但总不会有人议论高门女儿自甘作小了。”

  老夫人和曲氏心中一阵狂喜。

  这欢喜劲还没过,又听闻仆妪入内禀报,说“覃孺人前来贺喜”,老夫人的脸面顿时又黑了:“一个姬妾,居然敢登相邸之门。”

  这位覃孺人,便是芳舒,淮王替贵妃服九月丧除,芳舒自然也是可以参加宴请的了,但老夫人因为没能把芳舒嫁给彭子瞻,反而让覃芳姿去填了彭家的“坑”,她这时对芳舒的怨气仍然有熊熊之势,一张口就将人鄙夷为姬妾,但老夫人俨然忘记了,芳舒也是孺人,且芳舒这孺人还是正儿八经的淮王孺人,名记宗室牒谱的,日后高蓓声就算成了国师府的孺人,论尊卑,尚且还比不过芳舒呢。

  芳舒大抵也料到老夫人不会乐意见她,根本没来冠春园讨气受,只拜问了族翁覃逊安康,就跟芳期几个去贺覃泽大哥弄瓦之喜了,只把今天贺喜的人看了一圈儿,悄悄问芳期:“二姐怎么不见?”

  芳菲抢着说道:“听闻大夫人被锁禁在家庙里,二姐回来闹了一场,结果反落了一场喝斥,哭哭啼啼回夫家了,小侄女出生当日,就去彭家报了喜,谁知她今日怎么没来,倒是彭家世母来了,说二姐身上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阳春奴。”

  芳舒也不打问王氏的事,只笑着冲芳期贺喜:“三姐得贵婿,连王妃都托我捎带来添妆礼,三姐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是不知道,那时我听说三姐被逼着许嫁周五郎的事,急得了不得,偏我还因守制没法回来问得详细,只求神告佛盼着三姐莫被毁了终生。”

  “舒妹妹在淮王府还好?”芳期也关心道。

  “殿下待王妃爱重,王妃又贤良宽仁,许我辅持中馈,我在王府事事顺心。”

  姐妹几个还没尽情叙完这短暂的别情呢,覃翁翁就让苗五婶来唤芳期去风墅了,芳菲冲芳舒一阵挤眉弄眼:“准是晏郎在风墅,要见三姐,翁翁才会在这时喊三姐去,舒姐姐,你说三姐咋就这么幸运呢?晏郎多了得,赢得不知临安城里好几筐女子的芳心,却这般爱重三姐,我都有些妒嫉三姐了!”

  芳舒看芳菲笑吟吟的模样,拧了她一把:“你也犯不着妒嫉,当谁不晓得你对未来夫婿也满意得很呢,四妹妹啊,淘气归淘气却自来是个明白人,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知足者才能长乐。”

  芳期往风墅一去,还确然见晏迟正坐在凉亭里,安安静静地喝着宴后茶,竹青色的窄袖缘,衬得他手指像修长的玉雕,文捷离晏迟老远,仿佛是被这人骨子里天然的凉意给隔绝了,半步都不敢接近。

  可芳期却觉晏迟今天其实不那么森冷,也不知是否她逐渐习惯了晏冰刀才产生的错觉。

  “翁翁怎么没陪着晏郎?”芳期没话找话。

  “你家翁翁是想让你陪我啊。”晏迟看都不看芳期一眼:“阳春奴,五格缺水,小名无碍,大名最好带水,再让你兄长给她寻一枚乌水晶或十胜石贴身佩带。”

  芳期大喜过望:“阳春奴能得晏国师卜运,必能一生顺遂。”

  她这时已经毫不怀疑晏迟的占卜之术了。

  “刚才你兄长,把我可警告了一番。”

  芳期:……

  “他说我如今对你爱慕倾心,所以不拘束你的言行,纵容你随心所欲,万一有朝一日,我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了,他也不允许我责斥你不知循规蹈矩,覃门的女儿,不受晏家子管教,我要是变了心,看你不顺眼了,覃门会迎回自家女儿。”

  “兄长是……”

  “我没埋怨你兄长的意思,你不用替他辩解,手足之间原本该是如此的亲睦,覃三娘你还算幸运的,你跟覃泽不是一母同胞,但覃泽的确值得你数番相救,体贴关爱。”晏迟微微一笑:“我看覃泽也十分顺眼,所以才替他的女儿命卜,另有就是,我方才跟你家翁翁预先商量了下婚期,你家翁翁啊,真是巴不得立时把你扫地出门。”

  芳期:……

  “婚期定于十月初十,你觉得如何?”

  已经被自家祖父嫌弃的芳期还能觉得如何?她应该自觉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我在这个家也没什么大事要干了,十月初十就十月初十,十月初十后我就吃自己的米。”

  晏迟失笑:“行了,别再这儿自哀自怜了,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那二姐夫养了个外室。”

  芳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二姐夫是谁。

  “晏郎还让人盯梢着彭子瞻?”她惊奇的是晏迟居然会知道彭子瞻的事。

  “偶然得知的,他那外室是凤仙家的婢女,我是凤仙家的东家。”

  芳期:……

  “婢女是良籍,不是我的人,当然婢女这时已经不是婢女了,彭子瞻在外头给她赁了处宅院,彭子瞻是不是很穷酸啊?租个这么小的院子,还租了个破破烂烂的,竟然又答应房主院子里还得留下个角落来给房主养鸡这种条件。”

  芳期:……

  晏迟现在怀着一种“难怪你不想嫁彭子瞻”的心情,把偶然得知的这件事当件笑话说。

  “外室显然没想到委身彭子瞻这衙内后居然还要住破院子,她自己问凤仙借钱使,自己也说了被收外室的事,我觉得她应该是想做名正言顺的妾室吧,才会故意把这事张扬开。覃三娘,你那嫡姐就是桶火硝,不分情形给点火星她就能爆炸,她要是再造出杀孽来,覃泽就又得愧疚了,我跟你提声醒,免得你们这两个好人再被毒妇给连累。”

  芳期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晏迟为何提醒在前,她的确是疏忽了覃芳姿这个隐患,因为覃芳姿已经嫁出阁,还不再有王氏助纣为虐,总之是在相邸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且覃芳姿压根就看不上彭子瞻,大抵也不会在意彭子瞻纳不纳妾。

  可要万一覃芳姿认为彭子瞻这样的货色竟然还敢纳妾让她颜面扫地,恶向胆边生还真有可能做出打杀良妾的事,太婆是会定会保覃芳姿的,彭家人只能不追究,到头来确然又会让长兄难过,唉,一个有良知的人,哪里做得到视无辜性命如草芥?

  少不得她在出嫁前,居然还要为这件跟她其实毫无干系的事操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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