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氏有些理解了女儿为何对晏郎执迷不放,青春少艾,其实不会只因荣达倾心,晏国师年轻就揽权势,这成就有多少人能比达?具备此点,便令为尊长者动心。对闺阁女儿更有吸引力的当然还是容貌气度,这么个优秀的俊杰青年,偏还能放低身段俯就妻室,曲氏一大把岁数,都觉自己居然眼红起覃三娘来。

  她赶紧地讨好:“老夫人真是好福气,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才招来贵婿,让人好生羡慕。”

  “这位是?”晏迟明知故问。

  “是我的侄媳妇,国师也可称她一声婶娘。”老夫人含笑道:“是高知府的长妇。”

  晏迟长长地“哦”出一声:“娘子也来了临安。”

  他不以亲戚相称,曲氏并不敢同晏迟计较,只暗里思忖:表姑丈得了这么位孙女婿,自是担心他的孙女降服不住,着数结果落在了别家。表姑丈一面说服表姑母,想让六娘婚联那辛家大郎,一面肯定得叮嘱覃三娘提防着国师府里的姬妾,看今日晏郎的态度,应当是覃三娘吹了枕头风。

  曲氏含蓄的微笑:“我们在成都,多年不曾见姑母了,所以特意来拜望。”

  “高公身体可还康健?”

  “家翁康好,难得晏国师还记挂着老人家,妾身曾听家翁告外子,称初与国师结识,一席长谈,就深知晏国师有俊杰栋梁之才,当年不曾问国师是哪家子弟,家翁是笃定国师之才,断然不受门第限制,只不知日后是否还有与国师面见交识的机缘,可喜的是这回小女来临安访亲,再见国师,家书告之尊长,家翁深感荣幸。”

  老夫人其实对今日的会郎礼期待还是期待的,这时觉得时机正好,微笑道:“也是表兄当年没有细问,若细问,就晓得与晏郎间本就大有机缘了。三郎或许不知,老身的表兄同赵相公有故,两家当年还险些做了姻亲。”

  芳期的睫毛底,眼眸缓缓滑过,她被晏迟打了招呼,知道这家伙对高家祖翁绝对没有交情一说,且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打算,可太婆现在在说什么,高、赵二门是故交?

  赵相公,就是东平公的父亲啊,是不是连东平公都得称高祖翁一声长辈,晏国师岂不更加得礼敬,太婆别不是说的大话吧!

  “高家祖翁竟与赵相公是知交,我从前可没听翁翁提起。”芳期这话听上去像是找碴,怀的却是好心,免得太婆被高家人连累得太狠,惹火了晏迟,晏迟指不定连她家翁翁的情面都不给。

  “你小孩子家的,当然不知道这些积着年头的事。”老夫人根本不想搭理芳期,虽是忍住了心口那窝戾气,勉强还能用对自家晚辈的口吻搭理这么一句话,眼睛只往覃逊那边看,又不看久了,刚一对上就耷拉了眼皮,把唇角的笑意,尽管敷衍着。

  老夫老妻走了大半生的路,覃逊明白得很这是自家夫人在表示委屈,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高家联姻晏家一事上,他数番阻挠自始不肯迁就,连高家已经忍辱负重到了让嫡女为孺妾的地步,他还在苦口婆心说服高、辛两门姻联。

  利益至上,覃逊从来不以清高自诩,老妻在他面前其实也不遮掩清高自诩背后的功利心,所以老夫老妻这回之间的沟通,没有办法达成共识。

  覃逊得退步。

  他不退步也不行,毕竟他不是高氏女的亲祖翁,有曲氏这个生母在,高蓓声的婚事轮不到他来决夺。

  “说起来赵相公跟高知府间的交谊也确然有年头了,当年我和高知府在任上,赵相公给予了我两个不少支持,他们两位啊,都有研究金石的爱好,那时高知府还在开封时,时常与赵相公饮谈,兴之所至,还真说过要结儿女亲家的话,后来没成,是因机缘错失。”

  芳期听这事确然还不是太婆杜撰,便不说话了,去瞅桌子上摆的蜜饯,今天都是用朱漆描着金盏花的攒盒装盛,有嘉庆子、香橼子、韵果儿等十种,芳期用细银签叉了枚香橼子,递给晏迟。

  她留着心呢,去忧、罢愁这二日都往内室里摆香橼闻果,且两个婢女噙嚼的也是香橼丸,晏迟应当偏爱这种鲜橙幽香,既喜这香息,大约也不抵触这蜜饯的口感。

  还没等芳期自己吃一枚嘉庆子,彭家的人就到了。

  她居然看见了突然就“病愈”的覃芳姿。

  芳期可诧异了,想不通覃芳姿哪来的“雅兴”看她今日春风得意,把人一眼眼地瞅,耳朵还听曲氏关怀覃芳姿的病情,老夫人颇带着几分嗔怪:“这么年轻的孩子,身子骨原本也是不差的,哪至于因为点小病就连自家姐妹的婚礼都告缺,晏郎既不是外人了,我教导二娘也不避你,她啊,还为着闺阁时跟三娘的几句口角,闹不自在,趁今日,我这老婆子出面,替你姐妹二人把矛盾解开,二娘、三娘该常走动,谁都不许再为过去的事闹不痛快。”

  “覃二娘气性大,三娘倒不记仇,今日老夫人既然是为三娘主持了公允,过去的事,三娘也没得跟自家姐妹斤斤计较。”晏迟“恩赐”了覃芳姿一眼,开口就把错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覃芳姿沉着脸,睫毛渐渐都有些湿润了。

  这天傍晚,相邸备鼓吹,送婿归宅,晏迟没让芳期再去清欢里已经可以开火的小厨房亲手准备晚上的加餐,说是等明天再正式“祭灶”,两人站桥上看着月亮逐渐显出轮廓,濛濛的夜色如雾气,似被月亮里的玉兔吞吐出,西面的那片丹枫林是天地间仅余的灿烂了,第三日,两个人似乎才对自己的居处心生出熟悉的情绪来。

  “你可知道你那二姐今天是怎么‘病愈’的?”晏迟问。

  “太婆的嘱令,是治愈二姐的良药呗。”芳期答。

  晏迟瞥她一眼:“但凡相邸的人事,你倒很是机警。”

  “那是当然,毕竟在那里跟他们斗智斗勇十多年……”

  “可要不是我给你撑腰,你仍出不了头。”

  芳期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有点像晏国师的自夸,但她倒也服气:“是多亏了晏郎。”

  “说说吧,你太婆安的是什么心?”

  “正如晏郎所料,太婆是成心要把高六娘往火坑里推。”芳期就顿住了,觉得自己把晏国师比作“火坑”仿佛是件蠢事。

  晏迟又瞥来一眼:“没错,我对高氏女而言就是火坑。”

  “那可好,我还期待起高六娘快点进火坑来了呢,她可千万别答应去祸害辛郎君。”

  这话晏迟就觉得有点刺耳了,转过身,他回家后就立时换了身干净的圆领袍,鸦青色,像早一步降临的夜色,随着眼睛里那点幽沉一忽浓郁,越有了逼人的气色:“辛遥之虽然也帮了你几件忙,但没我对你恩深似海吧,怎么的,你怕高氏女祸害他就不怕高氏女祸害我了?”

  “不是,晏国师你这么本事,还怕被高六娘祸害?”芳期觉得两人间这时的气氛有点诡异,突发奇想晏国师莫不是在争风吃醋?

  “我看是你不要祸害辛遥之才对,能离他远点就离他远点吧。”晏迟垂着眼,这角度只能看见芳期乌黑黑的发顶,梳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堂的发髻,懒洋洋歪垂,发顶上就分出条细细的白线,倒越显得发根处的浓密了。

  美食吃得多,头发才长这么好么?

  晏迟略微地分了下神,就没注意芳期既没点脑袋又没用嘴巴答应,他就看着那条又白又细的发线道:“继续说啊,你太婆的盘算。”

  芳期才从晏国师有点像争风吃醋的猜疑中回过神,接着“汇报”:“高六娘即便有个孺人的品阶,在国师府不还得受我拘管么?太婆想助着高六娘争宠,就得想法子探知高六娘在国师府的处境,高六娘不能够时常往相邸跑,就只能让覃芳姿时常往国师府来了,太婆警告下,覃芳姿在我跟前讨好服低,我还能不尽人情给人闭门羹吃?这样一来,覃芳姿就能担当高六娘的信使。”

  “那你知道怎么处理了?”

  “晏郎在家时,我不会让覃芳姿留在清欢里,大不了我去别处招待她,横竖国师府这般大,有的是地方待客。”

  “你没想着反过来利用你那二姐?”晏迟没好气地点拨不知因何得意洋洋的黄毛丫头。

  芳期刚觉得自己如此聪明,应该能得到晏国师的赏识,听这话,脑袋顿时摇成拨浪鼓:“办不到办不到,覃芳姿恨我恨得恨不能一脚踩我头上把我踩成张薄纸片,卷卷扔灶膛里烧成一捧灰,她哪还能被我利用?”

  “人性。”

  晏迟抬脚往桥下走,芳期自觉跟上,默默跟着晏迟到寝卧北窗后,还是坐在合欢树下,树梢上早挂着两盏摇摇的风灯,也不知是晏迟嘱咐还是去忧、罢愁二婢的自觉,北窗推开大敞,屋子里有灯光呼应出来,照不见人的近前,只显出那一眼璀璨的背景。

  芳期惊觉晏国师竟然似乎十分的有情调。

  可是面前那张冷脸还是拒人千里,跟情调又像不搭档,满墙的凌宵花下芳期也跟刚启蒙的学子般在“晏先生”的面前努力正襟危坐着,嗓子发痒都不敢咳嗽。

  她只能在如此有情调的月色灯影光华里,花姿叶舞伴随下,听晏国师继续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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