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墅其实跟覃泽住的萱椿园相隔不远。

  芳期要往风墅,王氏曾经居住的明宇轩跟覃芳姿归宁时小住的玉华楼后都是必经之路,而今天王氏已死,终于摆脱了家庙,被“请归”明宇轩小殓,芳期往明宇轩院墙外经过时,听见内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她还在墙外稍稍驻足。

  人死仇怨了,她对王氏已经没有恨意了,她只是恍惚想起了多年之前,那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就在这院墙里,那株丹桂树下,跪在地上替王氏轻轻擂着膝盖,覃芳姿指着她道:“阿母,三妹妹很能干啊,奴婢会干的事她都会干。”

  王氏怎么说的呢?

  “这算什么能干?奴婢卑贱,干的事也都卑贱,姿儿可得记住了,这不是能干这是窝囊。”

  芳期这时望了一眼墙头。

  王氏死了,死得比原生世界更早,虽然不是人头落地,留下一条全尸,但她到底是死了,她还是没得善终。

  不知里头的哭声,有没有覃芳姿发出的,芳期甚至想入内去看看覃芳姿怎么哭得出来。

  但她其实再也不想踏进明宇轩,她应该忘记这个地方,忘记明宇轩里的人和事,她甚至决定横竖得替王氏服丧一载,她大可以搬出清欢里,这样就可以接来母亲跟她同住,用一年的朝夕相处,弥补失去的十年。

  当经琼华楼外,芳期正想转过墙角,她听见了覃芳姿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说!”

  芳期又站住了。

  八月已经探出头去一望,咬着芳期的耳朵小声道:“是大郎跟二娘。”

  夜色,已经弥漫遍了天地之间,黯云里像藏了一场随时可能降落的湿雨,层层叠叠的布满了天幕,月亮不知道躲在了哪堆云层后头,严严实实不露寸亮,只有琼华楼上落下的几盏浮光,照不实墙下,覃泽其实看不清妹妹的神情。

  他如果看得清,就定能察觉覃芳姿眼里的惊恐了。

  “二妹,你莫逼我去问蒋氏。”

  “蒋氏才不会说……”

  “她会说,因为她想活命。”

  覃泽其实觉得自己已经不需多问了:“如果我是从蒋氏口里听说了真相,二妹,我会跟你断绝兄妹之义,我不会替你隐瞒任何恶行,绝对不会姑息你……”

  “大哥你为什么要逼我!!!”覃芳姿尖叫,她抱着自己的头:“明明是覃芳期害得阿母被关禁,太婆觉得阿母已经是个无用之人,是太婆逼我,逼我让阿母自尽,否则太婆就会让彭何氏虐责我!”

  “太婆让你逼死生母,你就言听计从了吗?阿母是做了不少错事,但她从来没有亏待你我,覃芳姿,我们是阿母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才有幸为人的啊,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不知道阿母待我好吗?大哥以为我就不难过了吗?可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把阿母关禁起来,阿母再也不能庇护我,我不屈从于太婆能怎么办?!阿母说为了我能活得好,她不怕死,是阿母自己愿意的,我没有逼阿母,阿母不是我害死的!!!大哥,你要是不帮着我,不护着我,你要是中伤我让我受惩责,阿母会死不瞑目的,不孝的人是你不是我!”

  芳期选择了绕另一条路往风墅去。

  三月扶着芳期的手都直发冷,半晌后终于忍不住议论:“二娘也太狠了,奴婢虽不同情大夫人,但听见二娘的话,觉得浑身直打冷颤。”

  “二姐刚才没有哭。”芳期却道。

  “她还有脸哭吗?”八月愤愤的说。

  “今后有她哭的时候。”芳期摇摇头,她不想再琢磨这件事了,兄长跟覃芳姿是同胞兄妹,她不能劝说兄长大义灭亲,但覃芳姿被王氏纵成这样的心性已经肯定无法扭改了,她一定有自遗其咎的那天。

  兄长对覃芳姿绝望得越早,当孽报降临时,或许易得接受些。

  “这件事听过就罢了,不要声张。”芳期叮嘱两个婢女。

  风墅里的一株白梅开得很早。

  晏迟身上笼着件黑风氅,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那株白梅,倒不是他突然就不惧风寒了,只因这间屋子背风,所以开着半扇窗也并没有冷风扑进来,白梅就依着窗口盛开,花叶几欲伸进窗口似的,晏迟认得这株白梅。

  据说,这一株梅已经有近千年的寿岁,不知何时,成这尘世最早开盛的梅,它能渡过整个漫长的冬季,到阳春三月,白朵绿蕊才悄然凋枯。

  赵叔那年带他来看这株梅花,是二月,趁梅花未败,采撷回家酿酒,赵叔笑称这花是千年的余香,那一年钟离矶终于治好了他的疾症,很多记忆对他而言都已混沌,赵叔带他看的,仿佛一个崭新的人世。

  二十年了。

  那时他哪里想到这里会成相邸私产,他居然成了此间主人的孙女婿。

  人生啊,有时还真是变幻莫测。

  然后晏迟就看见了“莫测”之一,打从这扇窗前经过,穿着难看的麻衣,身后明明跟着两个婢女,也没见提着食盒。

  算了,毕竟是嫡母初丧,覃三娘再怎样张狂,也不好跑疱厨去烹饪美食,跟他在这花前月下的举杯共酌,黄毛丫头就算对王氏没有丝毫感情,也得顾及她那兄长的心情,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火。

  “往哪儿去呢?是来找我的么?”晏迟喊一声。

  芳期一转头,看见花叶后的那张脸,连忙走进花榭:“晏郎今日好雅兴啊,居然独个儿饮酒赏花,咦,这是什么酒,怎么乌漆漆的。”

  眼看着芳期对他的酒似乎很有兴趣的模样,晏迟冷冷道:“三蛇酒,有乌梢蛇、大白花蛇、蝮蛇,你够胆喝?”

  “这有什么不敢喝的,蛇肉也算美味,上回辛大郎捉了一条蛇,我把蛇肉、一斤生姜、半斤干辣椒,先在锅里一烩,再加高汤焖煮,收汁后洒上点葱花……”

  “打住打住,听得见吃不着。”晏迟蹙着眉头,想起今天为了吊唁,晚上一餐美食“鸡飞蛋打”,虽说覃相邸的厨娘手艺也算绝佳了,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素淡的饮食,他现在还哪里听得热辣辣的蛇肉。

  芳期看着晏迟的酒吞了口唾沫。

  “这酒你不能喝。”

  “我闻到了,有股药味,这是药酒,晏郎果然是膝骨又犯痛症了吧?”

  晏迟沉默。

  “这酒是从国师府带来的?其余呢?可都准备齐全了?要不今晚我让人灌几个汤婆子……”

  “不用了。”晏迟想都不想就拒绝:“地热火墙的作用都有限,其余的更不管用。”

  他只接受整间屋子里布满了暖意,用此缓和膝骨的风寒,在被窝里塞汤婆子这种落后的方式,下人们脑子里就会产生他抱着汤婆子睡觉的画面,太伤体面了,自己想想都觉滑稽。

  “那喝了这种药酒就能管用?”

  “多少。”晏迟看了一眼三月、八月。

  药酒对驱散风寒、活络筋骨有效不说,这种药酒还很有几分烈性,多喝几杯有利助眠,毕竟还不到寒冬腊月时候,今天这种情况他应该可以忍着胀痛睡上一会儿了。

  芳期打量这间花榭。

  其实称之为榭,是因那株白梅得名,但设建时并没有真正凿空四壁,如晏迟身处的这一间,其实是闭合的,跟普通屋舍没有差别,又看榭室里的敞榻上已经铺好锦褥毡被,设了个长枕,晏迟应当是打算今晚在这间安置的了,芳期不大明白更加适合寝休的屋舍为何被晏迟弃之不用,她还摸不完全这家伙的喜恶。

  就捂着自己的胳膊一阵揉:“今晚我都觉得寒凉侵骨,又毕竟是家里发生了这种事,竟连我都没了睡意,少不得等上一阵,得去陪陪阿兄劝他用点饮食,晏郎自来也睡得晚,不如就陪我说会儿子话吧。”又交待三月、八月:“我坐在这里觉着冷,你们去灌个汤婆子来,我大抵还得坐一阵儿,再备个炭炉方便续热水。”

  晏迟又听“汤婆子”,眉毛都往下压了压。

  “我用的我用的。”芳期目送着三月、八月走开,还不忘强调重申。

  但她当然是看出来了晏迟是嫌汤婆子有损他“矜贵冷傲”的气态,宁肯咬牙忍着病痛,芳期觉得晏国师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但她没胆子质疑晏国师,鉴于晏国师之所以得挨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痛楚全都是因为陪她治丧,芳期决定想方设法维持国师的体面,同时减轻他的痛楚。

  等汤婆子拿进来,芳期先接过放腿上,就让三月、八月出去了。

  她又先取出铺在榻上的毛毡,往晏迟的膝上一搭,眼疾手快地赶紧把汤婆子放他腿上,又竖了手指在唇上,嘴唇轻嘬发出“嘘”声,指指关闭的门,摆摆手。

  晏迟竟然被“摆布”得木讷了。

  “晏郎要是在清欢里,当然用不着这种物件,今天是为了我才住在相邸,我明知晏郎腿疾发作还不管不顾的,那可就太没良心了。晏郎不想让别的人知闻腿疾的事,我明白,不会声张,横竖晏郎也瞒不住我,我都看见过晏郎坐四轮车了。”

  芳期轻轻移动铜汤壶,便于暖意疏通筋脉,忽地抬眼,睫毛眨几眨:“晏郎不愿在人前示弱,可当初却让我目睹了你有腿疾呢,怎么就肯让我知情了呢?”

  晏迟一点都不想承认他其实还真有些眼馋芳期独有的辣椒,当时居然羞于被洞穿是因垂涎美食的缘故,一时冲动就给自己找了个腿疾的借口,多食辛辣之物对他的腿疾有助益,这个借口显得没那么丢人。

  “你居然认识四轮车?”晏国师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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