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今晚加餐,是在有地热供暖的寝室,芳期猜到他应当又是觉得膝骨不适了,自然不希望被高蓓声看出端倪,眼瞅着高蓓声居然想坐在餐桌边,她抢先开了口:“我做的菜,高孺人可没福份品尝,就礼辞吧。”

  “礼辞什么礼辞,她既是来立规矩的,夫人没安置,她哪能先安置,屋子外头站着去。”晏迟挥挥手,冷眼都不愿给高蓓声一个似的。

  外头没打雷,但高蓓声却像被雷贯穿了天灵。

  自打是她进国师府以来,居然还不如赵瑗的待遇给安排在了金屋苑,过了几日,慢说晏迟同她圆房了,连面都不能见,高蓓声心里就感知到不妙,她笃定是芳期中伤,晏迟才会对她心生误解,今日她终于忍不住去和赵瑗套近乎,企图用高、赵二门曾经交好的旧情,与赵瑗统一战线。

  在金屋苑里立起的那十八条规矩,为的就是讨赵瑗欢心,覃氏服制,她又严禁了其余姬人接近晏迟,赵瑗总能领会她的善意。

  结果没想到覃氏借这由头给她好番羞辱。

  更如雪上加霜的是,晏迟竟然今日又来了清欢里,为了不再给芳期继续中伤她的机会,她才紧赶慢赶来这里“立规矩”,可晏迟的态度俨然就是对她深恶厌绝。

  “官人……”

  “高氏你唤我什么?”晏迟把箸子重重一拍:“你一个妾侧,应当唤我什么?”

  “阿郎。”高蓓声强忍着心里锥扎般的痛楚,越发的楚楚可怜摇摇欲坠:“妾身不知自己犯了多大过责,竟让阿郎如此厌鄙……”

  “我让高氏你立规矩,礼敬夫人,高氏看来深感委屈啊。”晏迟缓缓一笑:“因为我家夫人介怀,我早就申明过不愿再多纳妾室的想法,但你一番寻死觅活的,说服了王老夫人及曲娘子为你出头,请动周皇后硬给了你个国师府孺人的阶位,我总得给皇后几分颜面,再行婉拒,还是没能阻止你进门给夫人添堵,你说我不应该厌鄙你,难道我还要因为你的厚颜无耻爱慕你?”

  晏迟都懒得听高蓓声辩解:“你要是觉得委屈了,那就请离吧,看在高公的情面上,我还可以申明跟你之间清清白白,你仍是完璧之身,相信嫁个寒门子还不至于受到嫌弃。”

  “妾身自知阿郎对妾身误解甚深,但妾身对阿郎,确然是一见倾心,哪怕与阿郎之间只有个虚名,但有这虚名在,总比连虚名都不占少些遗憾。”

  “你这意思,就是死皮赖脸纠缠不清了。”晏迟冷笑:“当年高氏你绝不屈为人妾的话,可是掷地有声,还在我耳边回响呢,这会儿子为了你心里的那点欲望,就不怕羞辱了家族亲长!罢了,我认高公的情面,也不妨给你个安身之地,但你得听好了,既要为妾,就该有为妾的自觉,我晏迟自来厌烦送上门来的女子,你最好早些歇了日久情移的妄想。”

  高蓓声难以置信她此时耳朵里听闻的话。

  “我为什么让你住金屋苑,你心里面没点数么?因为你跟金屋苑的那些姬人没两样,都是送上门来,我没那么多闲功夫听你们那些爱慕倾心的话,那是你们的事,我晏迟只会珍爱自己求来的人,高氏你已经够丢人了,就给你祖父留几分颜面吧。”

  芳期眼看着高蓓声几乎是踉踉跄跄出去,她跟去门边张望一下,发觉高蓓声还真站在霁桥上,吹着风捧着碎成八瓣的心流眼泪,她摇摇头,小心翼翼打量晏迟的脸色。

  “我没恼羞成怒。”晏迟挟一箸爆炒羊肝,慢慢品尝:“膝骨是有点疼,但心情好得很。”

  “晏郎就不担心惊退了高公?”

  “高氏没这么蠢。”晏迟抬起眉毛:“她在国师府里的处境要被高仁宽得知,那她就会彻底沦为一枚弃子,她也不会这么轻易死心。”

  晏迟只是不耐烦同高蓓声虚以委蛇,总不能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还得冲高氏“献身”吧,他今日这番当头棒喝,既给冷落高蓓声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又还不至于让高仁宽就此畏缩不前。

  “坐下陪我饮酒吧。”晏迟见芳期还傻站着,有点不满意:“今天我心情好,一来是因早在筹划的事终于有了进展,再则也是因为答应你的事可算办成了。”

  反倒把芳期说得有点愣:“晏郎答应我的什么事?”

  “覃孺人,能够保住她腹中胎儿了。”

  芳期大喜:“那太好了!但晏郎不是说德妃没那么宽容么?”

  “但官家甚重皇嗣。”晏迟饮一杯酒,看一眼芳期:“你的那位族妹,是个聪明人,她情知尽管淮王真正在意的并非司马环,可因为司马环与司马修是双生兄妹,司马环在淮王府的地位可谓稳固如山,淮王纳她为孺侧,防范的仅是司马环过于柔善,心无城府,怕她中了淮王府里其余妾侧的暗算,有你族妹在,可以扶助司马环,她有如淮王身边的耳目,盯的是那些因为各方势力送进淮王府,淮王还不能拒纳的妾侧。”

  芳期蹙着眉头:“淮王对舒妹妹,也就是赤裸裸的利用。”

  “倒也不能这样说。”晏迟放下箸子,拍拍芳期的肩膀:“官家重子嗣,容不下皇子有断袖之癖,淮王必须娶妻纳妾,以示天下他是个正常的皇子,淮王这人,本身并没有多少野心,相比罗氏及清河王,他的心肠,算是十分柔软了。

  命运不可抗,他娶司马环为妻是为司马修,但孺媵的选纳,至少对你的族妹,是出自淮王本人的意愿,他对你族妹,是有好感的。”

  “可是舒妹妹有了身孕,他仍然不容。”

  “覃孺人自己也放弃了生育这个意外所得的孩子。”晏迟道:“所以我说她聪明,她明白德妃不容万一由她先司马王妃之前生下嫡长子,她答应隐瞒此事,打算听令行事悄悄饮下落子汤。”

  “那舒妹妹现今会不会有危险?”芳期听得心惊肉跳的。

  “我使计,让司马环知晓了这事,司马环确然善良,她并不介意庶子为长,还因喜出望外,报知了周皇后,周皇后知情了,官家就自然知情了,你族妹腹中这个胎儿,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小产。”

  芳期长长松了口气:“可惜我这时不便去看望舒妹妹,舒妹妹有了身孕,也不便来看望我了。”

  “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芳期竟得晏迟一句安慰,简直受宠若惊。

  “我卜过了,你族妹这胎应为千金。”

  芳期:!!!

  “这也能占卜?”

  “当然能,占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不要太容易,且我还唬弄官家,淮王长女命格贵重,对父祖伯叔均有助益,换而言之,就是对羿姓江山大有裨益,这要是个男丁,太子应当会在意,可要是女子,太子不至于介怀。”

  芳期举盏:“一切尽在酒中。”

  差点没把晏迟给逗笑了:“你还不如说一切尽在菜里呢,覃三娘,你为之操心的人好像有点多啊,你就这么容易跟别人肝胆相照的?就像你这回帮了你那族妹,却没法子说开在台面上,她也不会记你的恩情,你这般默默付出不求回报,也太高尚了些吧?”

  “人生在世,投缘者可不是能帮则帮呗,再说出大力气的不是晏郎吗?我又没出力气,哪还有脸求回报。”

  “回报还是得求一求的,说不定日后,有些事我需要覃孺人援手呢。”晏迟道:“你修书道喜,只消略提一句桂子香时,备礼为贺,覃孺人要真是个聪明人,她就能明白了。”

  芳期不是聪明人,她想不通透这其中的玄机。

  这晚上她往无主林去,看见高蓓声仍然站在霁桥上。

  她本来都不想理会高蓓声的,但高蓓声自己跟着她。

  无主林,其实就是清欢里寝卧后侧的一片梅林,这时已经开始结苞,等待仿佛新一拨寒流到,就将怒放之势。

  无主林里点缀着数间厢房,芳期选的是暗香亭侧的一间,她拒绝了高蓓声忍声吞气准备服侍她洗漱更衣的行为,就坐在厢房里一张铺着赤狐皮褥的椅子里,慢条斯理喝着姜蜜熟水:“我呢,其实也不愿故意刁难你,婢侍之事就免了,昏省问安不要错过即可,但有一句话,就当我多事再奉劝的吧,高孺人留在国师府不会有任何转机,早些请离,早些安生,高孺人的腰脊虽说不是铮铮铁骨,但总不至于甘心在我跟前屈折,我也用不着别人奴颜卑膝的奉迎,可要高孺人一日还是国师府的妾侧,这样的屈折就少不了。”

  “你莫得意太早。”

  今日大受挫折的高蓓声,这会儿着实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她倒也没露出狂眉怒眼,只把阴狠压在低沉的怒嗓里:“一介伎子所生,不过会些下贱手段……”

  “腊月。”芳期根本不容高蓓声再继续辱骂母亲,她挑起眉头:“今晚你跟九月轮个值,盯着高孺人,跪在我门外。”

  她起身,手里一盏熟水,缓缓地淋在高蓓声的头上。

  “高氏,我母亲确为伎子,但那又如何?你而今不也得在我这伎子之女跟前屈膝?我便是把你践踏脚下,你不也舍不得放弃纠缠国师么?你敢骂,我就敢折辱你,我这伎子之女,在你面前可是尊位,有本事你别在我面前折腰,否则,你没有资格轻鄙伎子,因为你更卑贱。”

  她看了一眼高蓓声紧紧握着的拳头,又笑:“这样的屈辱都能忍,真是好个世族闺秀啊,我真庆幸我是伎子之女,而不是生在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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