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你这是发什么悲叹?”八月也配合得极适时。

  “悲叹说不上,就是今日看见葛小娘子这样的娴雅文静,足见葛家门风清正不是虚传,可惜定了我们家的二娘当媳妇,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日后必定败坏葛家门风。”

  “这话你也敢胡说的!”八月虽在喝斥,声音却压得更低了:“要是传去大夫人耳里,怎么了得!”

  “这里又不是在相邸,大夫人还能有顺风耳不成?再则说了,我又不是相邸的官奴,又不在琼华楼侍候,不怕二娘的手伸进秋凉馆来,有三娘护着我呢,大夫人能奈我何?至多不过是解了我的雇约,那倒好,省得落个跟珊瑚一样的下场。”

  “这是什么话,珊瑚是得了疮症,大夫人虽将她移了出去,不过也请了大夫给她看诊开方,只是珊瑚自己命不好,没熬过这场病症。便是如此,大夫人也给了她家一大笔丧葬费,珊瑚虽说可怜,但生老病死,自来都是由天不由人。”

  “珊瑚才不是病死,是被活生生害死的!”

  “天!你这丫头今日疯魔了不成!”

  “我家有个表叔,和珊瑚爹住一条巷子,有回珊瑚她爹喝多了,亲口跟我表叔说的话,珊瑚的尸身送回去时,脸上分明是烫伤,而且根本就没得到诊治,伤口都溃烂得惨不忍睹了,珊瑚爹要闹,大夫人才许他三百两银,你想想,要不是二娘害死的珊瑚,大夫人怎肯舍这么大笔银子!”

  青案听到这里只觉心惊肉跳,哪里还敢要凉水解渴,转身便回了清凉亭,拉了保姆走开几步窃窃私语,保姆听了也被唬一跳,先嘱咐了青案不急声张,自己一番盘算——葛家娘子虽严厉,却是个厚道人,他们一家当年从汴京逃难来的临安,没个安身之处,多得葛家娘子收留才能在临安立足。

  一家人都被葛家雇佣,工钱不短一文,三餐未缺一顿,东家有情有义,是万不能昧着良心行事的,相邸虽不好惹……葛家阿郎说到底也是高官,应当可以庇护他们一家不被相邸那位大夫人报复。

  葛家娘子要知道覃二娘竟敢虐杀人命,势必是不肯再娶这么个儿媳进门的,那也就不必担心开罪覃二娘了。

  于是保姆这日傍晚一回葛家,立时就将听说来的这件事告知了葛母。

  葛母果然震怒。

  又这天葛家长媳彭氏也在婆母身边,她心里又是另一番计较。

  “青案耳闻覃三娘的丫鬟私语,这件事恐怕不是偶然。”

  葛母往前一直信重长媳,经这一提醒,又往深里一琢磨:“莫不是覃三娘有意陷害嫡母和嫡姐?”

  “有意必然是有意的。”彭氏平平静静地剖析给嫡母听:“覃三娘儿媳见过,看得出她确是个周道人,怎至于光嘱咐丫鬟送果脯蜜饯,漏了凉水备饮?干吃果脯蜜饯岂不容易口渴,口渴了自然会要凉水,所以青案找去那处花榭就是必然的事了。”

  “我听大妇前些时日说,令堂已经向相邸提亲,求娶的正是覃三娘,若她竟然胆敢中伤亲长和手足,心思可谓毒辣,这样的女子是必然娶不得的。”葛母蹙眉道。

  “倒也未必是中伤。”彭氏却又说:“二叔和覃二娘已经交换庚帖,我家怎会因为丫鬟间的闲言碎语就反悔婚约,儿媳若未看错,覃三娘万不至于会有此轻率念头,她既授意丫鬟说出这番话,应当就不怕我们家去察证。”

  “据大妇这样的说法,覃二娘仍是犯下了恶行?”

  “婆母若放心,这事先交给儿媳察证再作决断。”

  葛母自然不会不放心——因为他家是潜邸旧臣的缘故,葛母常被皇后召入内廷,和皇后亲出的两个公主都是相熟的,又几个公主侍读中,葛母最赞叹的就是彭家大娘的才德,所以才求娶为子媳,儿媳是个妥当人,葛母完全放心由家里的大妇掌家理事。

  彭氏果然也轻而易举就察证明白了,回来禀知翁姑:“珊瑚本姓曹,一家四口人,曹父是个读书人,一心想科举入仕,怎知屡试不第,以至穷困潦倒。曹父幼年时曾跟原籍的一位大夫学过一段医理,辨得药材,又识文字计算,在临安糊口本不艰难,奈何他自恃为儒生,不肯操持贱业,倒是支使妻子儿女替人帮佣,他为一家之主却坐享其成。

  曹母受雇于家布庄,儿媳先是找她询问,一提珊瑚的名,曹母便啼哭不止,她本是心怀愧恨,稍经引导,便说了实情。覃三娘的丫鬟说得不差,珊瑚的确死于非命,王夫人也确实赔了她家三百两银,她们原本是赁店宅务的官屋,得了这笔钱才能在临安置居,媳往官府确定过曹家的屋契存案,曹父置居便是近期的事,是在珊瑚‘病亡’之后。

  曹父听曹母已经说了实情,无奈之下才肯承认,说他察觉女儿是死因有疑,威胁之下,王夫人才道实情,但王夫人的说法,是二娘身边保姆因不愤珊瑚心存挑衅,失手将人烫伤,珊瑚不依不饶一口咬定伤人者乃覃二娘,王夫人为护女儿清白,才未给珊瑚请医,任其伤重致死。”

  葛父便冷哼道:“要真是覃二娘的保姆伤人,珊瑚中伤主家,图的无非是索要钱财赔偿,王氏连三百两银都肯舍出,何至于非要珊瑚性命?分明是她起初心怀饶幸,计划着以疮症不治遮掩此事,后来见瞒不住了,又才反诬珊瑚要胁主家。”

  彭氏很认同翁爹的看法,但她只继续陈述事实:“曹父见珊瑚已死,既死不得复生,再则又为财帛所动,当然也担心开罪相邸会惹火烧身,所以收了王夫人的三百两银,答应不再追究。不过为防被相邸报复,他仍逼着王夫人亲笔写下‘认罪辞’,儿媳用王夫人曾经一张亲笔所书的贺帖比对,确认为王夫人笔书无疑。”

  王夫人亲笔所书的贺帖,葛家当然没有,贺帖是写给周皇后的,这类贺帖其实也不要求外命妇亲笔所书,但王夫人十分自得自己的一笔小楷工整秀丽,还曾因此得到过周皇后的嘉诩,彭氏因为周皇后所出的柔佳公主伴读,通过柔佳公主,不难找个借口获得王夫人的贺帖作比对。

  “王氏竟还敢写下‘认罪辞’?!”葛母简直不敢相信她看来端慈大度的王夫人竟然如此蠢毒。

  “应当还是因为护女心切的缘故,担心曹父闹将开来无法收场,且王夫人也断定曹父无非只为求财和自保,才不惧落下笔证。”

  “她知道护女心切,别家的女儿就不是怀胎十月分娩,含辛茹苦养大的?”葛母离奇愤怒了。

  “这门婚事坚决不能再做!”葛父拍板决定:“咱们应当立时往相邸交涉,归还覃二娘的庚帖。”

  “翁爹莫急,媳以为应当商量如何措辞,不可再牵连更多无辜。”彭氏道:“纵便曹父手中握有王夫人的字据,但并不能证实王夫人罪行,更不能证实覃二娘与珊瑚的死有关。”

  “这是为何?”葛母忙问。

  “事情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珊瑚已经下葬,便是开棺验尸,体肤腐烂,难以证实珊瑚是否因伤重不治而亡。便是王夫人想不到,覃相公为了遮掩此事,也必定会提醒王夫人如何诡辩,只需称仆婢间互殴,珊瑚受伤,王夫人请医治疗奈何未能救得珊瑚性命,与曹父协商,被曹父威胁,王夫人为护相邸名誉,赔偿三百两银后无奈按曹父授意写下字据……这官司曹家必会告负,因为依《卫刑统》定,王夫人可告曹家诬告反坐,所以媳已提醒曹母,虽愧恨,但此时已经不宜告官了。”

  “那曹父罔顾女儿性命,大妇为何同情此类只重财帛不慈不仁之徒?”葛母疑惑。

  “曹父必不肯告官,唯有曹母有告官之意,她当时的确也心生迟疑,但并非为财帛打动,而是长久以来对曹父言听计从,且做为妇道人家,不懂律法,才至六神无主。媳是不忍她已失爱女,若再受牢狱之灾,甚至有被判绞刑之险……”

  彭氏话未说完,葛母已经连连颔首:“你想得周道,是不应连累无辜。”

  “还有覃三娘,她显然是察知此事,才婉转泄露给我们家知闻,倘若让王夫人得知是她的丫鬟泄密,媳恐怕覃三娘及那两个丫鬟恐怕都会被牵连。”

  葛母叹息道:“可要是不揭穿这事,我们怎么把这门婚事作罢?”

  “可以揭穿,但不提经过,覃相公应当明白,我们家已知前因后果,要是曹家的人再发生任何闪失,相邸必存嫌疑,因此我们揭穿此事,只要曹母不向官衙举告,反而会让相邸投鼠忌器不敢再为难曹家。”葛父毕竟人在官场,对于这样的利害关系要比妻子更加清晰。

  但他还关心另一件事:“覃三娘虽是暗中相帮我家,不过看来对嫡母、嫡姐也是早存嫌隙,这女子也是城府颇深,大妇或许应当劝一劝亲家翁。”

  劝什么葛父没有直言,但彭氏心里一清二楚。

  她相当无奈。

  这件事其实不用劝,彭氏笃定相邸三娘既然如此行事,便根本不会再嫁去彭家,因为不管葛家如何措辞,峰生苑聚会之后便揭穿覃二娘的恶行,王夫人岂能不疑心三娘?无非是拿不住实据,兼顾忌自己的名声,一时间不会惩治三娘罢了。彭、覃两家未换庚帖,婚事只不过口头约定,王夫人甚至不需找借口,只透露对三娘的不满,母亲就会主动提出作罢联姻了。

  她的父母,求娶覃三娘根本就是为了攀图富贵,一个被祖母和嫡母厌恶提防的庶女,能给彭家带来什么好处呢?

  对于父母的贪欲,彭氏是深以为耻的。

  但为亲者讳,这些话她是不能说出口的。

  而且还要替父母遮遮掩掩那些丑行,因为她即便出阁嫁为葛家妇,也不能罔顾父母的养育之恩。

  她到底是做不到为无辜遇害的人,仗义执言,也唯有尽力减轻他们的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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