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漏洞很多,辟如羿桢眼看就要被复立,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弑君?又辟如羿桢已被搜身,那么他又怎能将袖箭带入内廷,在刺杀君父后再把罗魁灭口。

  不是没有人想到,有两个凶手,罗魁弑君后,被人灭口,另一个凶手将袖箭弃于现场这个可能。

  太子能够胜出的关键,当然是皇帝亲书的手诏。

  当周皇后信心十足说出密档编号,带着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开启密档宣读手诏,却是太子栩继位为君的遗命,她便是再有铁证指控太子,分量也不如一国之君的亲笔遗诏。

  晏迟洞悉了羿承钧的疑病——既担心羿栩篡权,又始终难以释怀羿桢对施妃的爱情,如果羿桢是要替施妃复仇呢?如果所有阴谋都是罗荣图、赵环策划呢?这样的疑病,必定导致羿承钧心中犹豫不决。

  这场殃乱是针对羿承钧本人,他一日不解决都会坐立难安,所以羿承钧会采纳他的谏言,一边召见羿桢进行试探,同时也是对羿栩施压,就看这先后两位东宫之主,究竟谁摁捺不住先行作乱,那封密诏,是以防万一。

  羿承钧以为篡位必行兵乱,他没有想到祸患已经埋伏在他的身边,足够致命的武器居然能被偷携入宫,埋藏在他的福宁殿。因为羿承钧不知道羿栩有龙阳之好,羿栩对于储位不稳的忧虑不是因为近来的事故激生,而是一直存在,当羿承钧闭修之时,受御令临朝执政的太子,谁敢搜身?

  别的人无法把致命的武器私携入内廷,但羿栩不是别的人。

  羿承钧想不到,但会有人想到。

  所以羿栩虽然登基,但他不能彻底摆脱弑父弑君的嫌疑。

  这就是晏迟想要达成的效果,但他现在没告诉芳期,他甚至对赵瑗也隐瞒着。

  羿栩登基为帝,可他不会收获人心向服,因为他在储位时已经有了太多的人指戈相向——羿桢、罗荣图、赵环虽必被处死,然而例如曾经质疑羿栩篡权的周皇后、荣国公,便如被覃逊硬生生推到羿栩对立面的向进、丁九山,这么多的皇亲勋贵大臣官员,羿栩要是立时都杀了,必被舆论质疑做贼心虚才大开杀戒,这些人暂时死不了,可他们也晓得如果羿栩真正巩固了帝位,必然会报这一箭之仇。

  双方都必须争取暂时的和平,暗中一决生死。

  不用多久,很快就会发生争执,因为羿桢犯的是弑君大罪,他的家眷和子女都不该活着。

  可是啊,新君无子,羿桢“弑君”时羿均、羿培都在南京,这两个稚子其实根本无法参与罪行,这就有了不被诛连的基础,周全会争取让羿均、羿培都活着,因为现在皇位上的人成了羿栩,有朝一日,不管羿栩是被废,还是驾崩,更加符合常规的方式是助羿均或者羿培登位,周全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活命之恩的情份,要比对羿构养育之恩的情份更加重要。

  晏迟预料得一点错都没有。

  在沂国公府,晏永正在安慰崩溃痛哭的妻子。

  黄氏真的没法再虚伪作态了,当芳期被御前侍卫带入皇宫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可翘首相盼的结果是天子竟然还当晏迟为近幸,这她还能忍耐,因为只要清河王被复立,肯定会重用越国公、郑国公,这回沂国公府在复立计划中的功劳显著,他们今后必然有能力同晏迟抗衡。

  可是呢?眼看着清河王已被解禁,甚至屡屡召入内廷,眼看着眼看着天子就要召行殿议朝商,废太子栩复立皇子桢,突然间竟然传来天子驾崩的噩耗!!!

  “官人,清河王不可能弑君弑父,一定是太子,不,是晏迟!!!周圣人及荣国公为何认同这样的结果?让弑君弑父的逆子罪臣……”

  “阿凤,慎言。”晏永长叹一声气,抚慰着他的爱妻:“周太后能有什么办法?众目睽睽之下,周太后自己说出了先帝留有手诏,存于内廷密档的机要,可当着众臣开启密档,竟然是……那封手诏确然是先帝的亲笔,假若周太后及荣国公仍然质疑,岂非违逆先帝遗旨?而且终究是……荣国公到底省悟过来了,越国公、郑国公从一开始策划的就是复立清河王,并非约定好的那样扶助八皇子,在那样的关头,周太后跟荣国公还怎能与越国公等齐心?”

  “那我们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晏迟而今比先帝在位时更加权重,我们根本就不能……”

  “荣国公也不会坐等被清算,我们得有点耐心,这回我们虽然不是胜方,不过看情况也不会被清河王一方诛连,晏迟那乱臣逆子,他在这眉节骨上,自然也不敢行为弑父之事,因为官家已经饱受争议,要是他再忤逆不孝,官家不会包庇他。”

  “那我们,能不能逼着晏迟……”黄氏想了想,泪眼里闪过一道锋芒:“官人为父,晏迟为子,覃氏便是你我的子媳,我要是病了,覃氏应当来我榻前侍疾,她要是违逆亲长,官家正担心争议,必不会容她!”

  她已经不想再隐忍了。

  她的儿子死了,死了!!!是被晏迟杀死的,晏迟记得所有的事,早知今日,在当初她就不应瞻前顾后,如果当初她不是想让晏迟死得更自然些,就不会有现今的险局!!!

  “好,都依阿凤的。”晏永眼里同样闪过一道锋芒。

  黄氏还没来得及装病,晏惟芳就真病了,不仅晏惟芳病了,病重的还有黄琼梅父女三人,病情来势汹汹,郎中束手无策,这天,晏迟亲自过来探病。

  当然晏国师根本没有探病的诚意。

  他就这么站在黄氏跟前:“你心里琢磨着什么念头,我动动脚趾头就足够笃断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你想为难我晏迟的人,那就先替你的哥哥,你的侄儿,你的侄女,还有你亲生女儿先办丧事吧,他们的病能好不能好,可都在你一念之间,黄氏,你直到如今还不清楚么?我不是没办法杀你,我是还不想杀你,鬼樊楼的那套把戏算什么呢?我晏迟现在的手段,可比涂氏这种鼠耗厉害百倍,我想让你得什么病,你就会死于什么病,不信?要不先让晏惟芳替你验证验证?”

  “晏迟你这个畜生!!!”晏永暴怒,抡着椅子就砸了过来。

  晏迟伸手一拨,椅子就往黄氏的方向砸了回去……

  黄氏惨叫一声,被砸得向后仰倒。

  晏迟上前一步,用鄙夷的眼睛看着晏永:“你以为我现今还是当初那块任你宰割的鱼肉么?晏永,要恨就恨你当初没能把我杀掉吧,你现在已经杀不动我了,下次动手之前,好好想想你会伤着谁?”

  芳期对沂国公府的事一无所知。

  她只是听梅薇裳念叨:“黄氏那女儿也不知生了什么病,那几日急得黄氏整天红着眼,仿佛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似的,这几天生病的人倒是在康复了,又恢复了颐指气使的专横刁蛮,黄氏却还红着眼,居然也是满脸的恶气。”

  芳期觉得头疼,想想还是提醒梅表妹:“你要真想嫁给晏四郎,可得仔细着些言辞,毕竟日后,那是你的阿家和小姑,你要出言不逊,晏四郎夹在当中也是为难。”

  “我肯定是要嫁给四表哥的啊。”梅薇裳眉开眼笑:“等明春二月,家孝国孝都除了,阿娘就会替我操持婚事了。”

  二月啊,仿佛也还长远。

  可夏去秋来,经冬逢春,竟然也就转眼之间。

  等无主林又是一片好风光时,芳期却被通知应该告别厢房搬回正寝,也就是说晏国师仍然认为有和她继续作态的必要,这多少让芳期觉得有点疑惑,她其实没有折磨人为乐的喜好,已经很久没有让高蓓声来清欢里立规矩了,难不成晏迟的意思是说,又得把这个规矩给捡起来?

  国师夫人一曲解,高小娘的日子就又开始煎熬。

  她卯时来清欢里罚站一个时辰,多半等她走了芳期才开始起身梳洗,两个人其实不见面,高蓓声自然也没多少机会跟晏迟碰面,不过晏迟居然在某一天,还听见了金屋苑吹出来的闲言碎语——是个姬人,二月才被好容易盼到解禁的某个官员巴巴地送来国师府,还没弄清楚国师府的情形,就被游说着投到了高蓓声的石榴裙底,晏迟偶尔还会让这位“新人”招待招待他请来的宾客,看似很有几分垂青。

  姬人无姓,原本是孤女,被商贾认养,自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穿绫罗足着丝,可商贾将她这般娇养,目的就是高价雇聘给官宦家,她不是奴籍,却被变相卖了身,就这样还自觉出身“高人一等”,又被高蓓声一糊弄,更加自矝。

  这一天,正好是她的“上家”又送来一件珍奇,所以获受金屋苑酒菜招待,等人走了,名唤蝉音的姬人就用她自己的身体,挡了晏迟的道。

  “妾新练成一支琴曲,想请阿郎评鉴。”蝉音自矝,是确有自矝的本钱,一来她生得美貌,就算在群芳荟萃的金屋苑,姿容也算翘楚,再则她谙练各种弦乐,尤以箜篌出众,这让她的身价相当不菲,她是从没有在青楼伎馆栖身,勾栏瓦肆更是不屑涉足,可自负倘若能跟那些女伎一般当众展示才貌,只消一支曲,就能名扬大卫,为满临安城的显贵争先恐后奉上千金,博她秋波一顾了。

  可不就连晏国师,也果然因她的这番挽留,驻足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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