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不是生来不知愁苦的金枝玉叶。

  但她却也从来没有衣食饥寒的忧患意识,她对于社稷崩亡、民不聊生的危情并不敏感,就说过去,她其实听不明白徐二哥忧国忧民那些话,她只是知道徐二哥的抱负和志向,但其实无法感同身受,她没法产生紧迫心,把社稷国祚与自己密切相关。

  第一次让她感觉到遗民之苦的人其实是鄂霓。

  从鄂霓更具体更激愤的述说,她才有了半壁江山家国危殆的意识,有些明白了徐二哥这样的儒生士子,为什么会对偏安江南的政局如此忧虑不满,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话,才能够真正让她心生感慨。

  可是芳期仍然不把挽救社稷当成自己的责任。

  至今,她愿意完成任务,说到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爱惜的亲友,但小壹今天冲她发出了个直叩灵魂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在意欺骗晏迟呢?这么多亲友,她所在意之人的安危和心愿,加起来其实都不如晏迟一人?

  她又不是在亲友跟晏迟之间择一方加害。

  细想想,晏迟哪里容易蒙蔽了?如果她真能把晏迟瞒骗过去,说明晏迟是当局者谜,也就是说系统至少有一点判断正确,那就是晏迟已然对她动情。她可不是让晏迟干坏事,干的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就算方式方法**道,但结果却并不会造成晏迟受伤害。

  晏迟爱慕她,她接受他的爱慕,同时,天下太平,亲友们都能幸福美满,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唯一憋屈的只有她,因为她违心跟一个她不爱慕的人,演戏演了一生。可芳期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如此犹豫不决。

  她是真的不想欺瞒晏迟。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对无情,为什么这般介怀善意的谎言?她又不是没说过谎,对徐二哥说过谎,对阿霓、阿皎她都有所隐瞒,为什么只有晏迟成为了例外?

  是因为晏迟曾经告诫过她,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但别说假话?

  芳期把被褥一掀,露出头来睁圆眼。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晏迟这告诫原本就大有深意啊,做为一个权臣,官袍玉带下奉承讨好的小人不要太多,晏国师哪里在意两耳贯满谎言,为什么特意告诫她不能说谎?而且她为什么就真把这告诫当为金科玉律奉行不悖了啊!讲道理她的爹并不是晏国国师而另有其人,而且亲爹对她的告诫她也能当耳边风好不?

  或许,接受系统的提示,豁出去亲一下晏国师?

  怎么刚刚才生这样的想法,心里就怦怦跳个不止?被褥都被掀开了反而脸上觉得烧着慌?不对不对,这不能说明她对晏国师心怀企图了,她虽在世人看来是有夫之妇,其实还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大闺女呢,被系统逼着献吻哪能不脸红心跳的?她又不是个女流氓!

  芳期也不知道自己这晚上是怎么睡着的,然后她是被自己的梦给吓醒的。

  是个听信系统煽动当真做了坏事的梦,结果是被晏国师一把推到富春江里去,冷着脸督促她务必把嘴洗干净了才许上岸,这是个因果错乱的梦,芳期醒来后弄不清楚晏国师对她心生嫌弃却反过来让她把嘴洗干净是基于什么理由,她的脑子里只飘荡着荒唐两个字,跟梦没关系,是系统昨天说的一番话,没有哪个字不荒唐。

  晏迟还真是一大早就去了富春江钓鱼,大抵是想把这几天的鱼都钓齐全的意思,出发前就留下话说他不回来吃中午了,芳期“哦”了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结果压力还没释放完呢,就听胡椒追加一句:“阿郎的言外之意是,中午饭得让夫人送去富春江边。”

  芳期曾经也在庄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目睹男人家在庄稼地里干活,妇人们中午挎着提篮送汤饭的场景,很有烟火气的夫妻生活,但这种生活真适合她如今跟晏国师的关系?

  更诡异的是富春江,她昨晚做梦时被推进去的地方,今天居然还真要去,总不能够“应梦”吧?

  田间劳作的男子,午饭通常都是肉馒头加一罐子菜汤,但晏国师的午饭当然不可能如此草率,芳期备好了四样糕点,六碟小菜,主菜是白炸春鹅跟润熬獐肉炙,还有用养成的海带煮了一小罐筒骨汤,坐一张车往江边去,连着坐榻跟案几都带齐全了。

  午饭让晏迟十分满意。

  但他留意见芳期还是话少,而且许多回还在悄悄打量他,不晓得昨天见时明明还有点怨气的,怎么隔了一晚反而变得心虚了,见他搁下碗箸就忙着收拾,活像立时就要落荒而逃,晏迟抓住她的手腕。

  芳期:!!!

  晏神仙别不是占卜出来她昨晚在梦里唐突侵犯了他,真要把她推富春江里去了吧?!

  “琐碎事交给仆婢们就好,过来,试着看能不能钓上一条鱼。”

  晏迟大早上就来江边,收获其实很可观,早前芳期就看过鱼桶里,已经钓上七、八条江鱼了,这回因为不是单为做鱼脍,所以对江鱼的体量晏迟并没有计较,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适合煮汤的适合酱烧的都有,芳期觉得其实已经可以打道回府,不再需要她再增加一条收获。

  她又清楚其实自己仿佛并不害怕被推进富春江似的,总之基于莫名的原因,她今日就是不敢跟晏迟太过接近。

  “我可不会钓鱼,我最讨厌钓鱼了……”

  “过来,我教你。”晏迟一用力,芳期就只能跟他往江边去了。

  她哪里讨厌钓鱼了?这丫头,他可还没忘那一回他邀请她去天钟山别馆,她可是跟徐明溪兴致勃勃做了根钓竿打算去山中垂钓,结果钓竿在路上断成两截,她遗憾得差点没挖个坑把钓竿葬起来再竖个碑做记号。

  垂钓的地方恰好有一方卧石,大半块都稳稳坐在堤岸上,末端才伸出江面几许,芳期怀疑这块石头先被晏迟一寸寸的擦拭过,她先用手往石面上一抹,手指上一粒灰尘都没沾染,她于是就不敢穿着鞋子往石头上踩了。

  晏迟还以为芳期是嫌脏呢,一抬手,劲风就拂过石面:“这几天富春没下雨,这里还远离灰扑扑的车马道,石头上便是有些浮尘,但并无湿泥,你便是怕弄脏了衣裙,一阵间回去换上一身就是了。”

  芳期可算知道晏国师是怎么把石头“扫”干净的了,有内力的人真是好本事啊,刚才她要站在石头上,况怕都会被某人这一抬手的劲道给直接“扫”进江里去,梦就是梦,晏国师要让她一跟头栽水里,压根就不需要那一把推在她身上。

  晏迟看芳期战战兢兢垂足坐在石头上,手都不知道往钓竿什么部位拿,看来至少不会钓鱼的话没有造假,他上去,甩竿抛饵,又横着身子就挨芳期背后坐下,示意芳期把钓竿拿好,结果这丫头也不知道在慌什么,接过去钓竿就往下坠,晏迟就扶着她的手腕。

  “你不会凫水么,坐得稳稳的还见水就晕?”

  两人现在像极一人半依一人的胸怀,一人半搂一人的纤腰,晏迟几乎贴着芳期的耳鬓在低语,要不是手腕被晏迟的指掌扶着,芳期觉得自己这会儿子已经把钓竿扔水里喂鱼去了……她的背脊能感觉到他半边胸怀的温度,右边的耳鬓像在发烧,更让她恐慌的是晏迟的手指,是扶着她的手腕也正好搭在她的脉搏上,他一定能感觉到她剧烈跳动的脉搏。

  “不会凫水,慌着呢。”

  芳期心想:我这也不是说谎吧,我确实不会凫水,也确实在发慌……奇了怪哉,就算说谎我也不带恶意,干嘛又心虚呢?

  “想学么?”

  “不想。”芳期连忙拒绝,要是晏国师再教她凫水……这下子连左边的耳鬓都有如火烧火燎。

  “为什么不学?常映水性就不错,她教你保管能教会。”

  芳期:……

  “你平时但有机会就偷懒不想沐浴,不是因为晕水的缘故吧?”

  芳期:!!!

  “我什么时候偷懒不想沐浴了?我只不过没你那么讲究大冷天的一天都要沐浴三次!”

  晏迟低笑:“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

  “晏国师这般不专注,能钓上来鱼么?”这师父一点都不尽职。

  “垂钓本就不必专注于鱼儿何时上钩,多数热衷垂钓的人,实则都是在享受这江风水畔的恬静,让心思沉静下来,不为世事繁琐所扰,不信你试着闭上眼,不去看水面,只用耳朵听,看都能听见什么?”

  芳期闭上眼,她只能听见耳鬓不属于她的呼吸,和属于她的急促的心跳。

  “鱼儿上钩了。”

  晏迟托着芳期的手腕往上一抬——果然是一尾——非常小的鱼。

  目测不足一斤。

  但芳期却兴奋了,暂时不再受心境的悸动困扰,把晏迟的手掌重重拍了好几下:“我居然钓上来这么大一尾鱼!!!”

  晏迟:……

  “江刀啊,这可是江刀!!!我过去见过最大的江刀也就是半斤左右,这条居然有七、八两!!!江刀只需要去鳞去腮去肠,烹加料酒、姜、葱,蒸少许时间就能上桌,口味极其鲜美细嫩,晏国师这饕餮客,莫不是连江刀都还没吃过吧?!”

  晏迟:……

  好的,这丫头钓鱼钓的不是心境,只有美味佳肴才能让她感受到钓鱼的乐趣,是个大俗人,不过……俗得可爱俗得美好,俗得让他称心如意。

  他就这么看着芳期一甩竿,炯炯有神的盯着江面,看来是还想钓上来一条江刀。

  不过鱼钩上没有新添鱼饵,还妄想着再有收获?

  这个徒弟,仿佛不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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