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在明皎身边服侍了有五、六年,芳期与这丫鬟也算熟悉,又明知她其实已经不再为雇佣,打算嫁人了,今日忽而又见文心在明皎身边服侍,她没多想就问了出口,等午宴结束,明皎又准备回去陪阿辛时,芳期还安慰了文心几句。

  “幸好的是你阿娘的病不算严重,只要调养着就能痊愈,你这样孝顺,日后定会得福报,这些钱你收着,也是我的一份心。”

  她来赴宴并没带现钱,不过八月和胡椒身上都预备得有,芳期是让八月先替她“垫付”。

  文心感激不已:“我家娘子原本已经另请了婢女,听说奴婢遇到了难处,还肯让奴婢回她身边服侍,又预支了奴婢工钱,让奴婢先偿还了家里欠下的债务,夫人今日又再赏钱予奴婢……娘子跟夫人都是善心人,必然、必然也会有福报。”

  她说这番话时一直垂着眼,小声的道谢还夹杂着哽咽,明皎听了心里都不落忍,打趣道:“你跟她客气什么,我们国师夫人可是大财主,这点子小钱她哪放在眼里?等新岁时,我再替你讹她一笔压岁钱。”

  又拉着芳期的手走开两步,道:“文心阿娘的病情虽见好了,可她因为家里欠下债,之前说的那门婚事,男方家的家境也不好,文心要嫁过去了,便是再给人做雇佣,赚的工钱也不能够贴补娘家人,她才只好推脱了婚事,我听后本想干脆替她还了债,也不让她还这笔钱,这样就不耽搁她的终生大事,只她怎么也不肯,非要靠劳工抵债,说不能白受我的恩情。

  我细问她,她才又说了实话,她爹的身体本就不好,兄嫂虽说勤快,只赚的钱也不多,从前有她阿娘受雇于个小作坊,且能帮衬些家计,怎知突然又病倒了,日后操劳不得……她打算的是不嫁人了,要么过些年招个赘婿,还能一直帮衬着娘家,我就想拜托阿期,你人面广,开着酒楼还经营着买卖,雇工里有没有可靠的后生,愿不愿入赘都不要紧,只甘愿一直照应妻家二老就好。”

  芳期答应了,说会留心。

  结果她与明皎说了几句话,转眼却不见了陈銮女的人影,被岑娘给拉去了相邸花园西侧的偏厅。

  午宴后,徐姨母应惯例,是准备着在这处偏厅里举行比才,让儿郎和闺秀们有机会展示才艺,好教那些个有姻联需求的宾客考察考察哪家的儿郎文才不俗,哪家的闺秀品貌兼优。

  芳期当了阵看客,同好些个官眷应酬一番,尤其是龚夫人——她当然明白今日会在徐相邸的冬至宴上遇见芳期,为了修好龚、晏两家的关系,今日还特意没让小儿媳高蓓朱跟着来,免得芳期因为高蓓声的缘故,连带着不待见小儿媳,旧怨未了又添新隙。

  龚夫人忙着奉承,芳期应付起来也觉辛苦,正好就见陈銮女往偏厅里来,左顾右盼的肯定是在寻她,芳期就借机摆脱了龚夫人,跟陈銮女/干脆出了偏厅说话。

  “丁姐姐早前见夫人跟徐娘子说话,先陪着我去园子里逛了逛,幸运的是被我们寻到个既雅致又清静的好地方,我午宴时没怎么吃,才半饱而已,逛了一圈,肚子也觉饿了。那地方既有古趣,还没人打扰,正适合尽兴的吃喝,不过丁姐姐说一来今日我们是来做客的,不大方便叫人送饮食去那里,再则宣家几个长辈都在这边,丁姐姐又不能失陪太久,一直陪着我。

  所以我来寻夫人,王夫人是夫人的姨母,夫人想也不会和姨母见外,夫人让相邸的下人送饮食去那处,谁也不会觉得夫人多事失礼,且夫人不用服侍长辈,正好跟我一块尽兴吃喝。”

  芳期笑着道:“你总说那处那处的,那处究竟在哪处?”

  “叫怀玉楼。”

  芳期对徐相邸的花园本不陌生,知道怀玉楼座落在花园靠北的小池子后,周边种着好些梅树,原本是处好景观,不过今日因为男宾们都集中在东侧花园,女眷大多现在也都在西侧偏厅,靠北的怀玉楼倒是没什么人去。

  可怀玉楼有什么古趣?

  这芳期倒是没听说过了,问陈銮女吧,她只说和什么前朝公主有关,具体的也没听丁文佩细讲,还急着一阵间饮谈时正好细问这段传奇呢,芳期心里就明白了——嗐,陈小娘子啊,多少还是被她家祖母影响,一直就以郡主孙女的身份为傲,也尤其关心天家皇族的事,难怪非得拉她去怀玉楼呢,这学生虽不擅长跟人应酬,却也并不是喜欢清静的人。

  于是芳期就先跟岑娘打了声招呼,得了允许后,也不用烦劳岑娘,她自己找了个管事,交待让准备酒水吃食送去怀玉楼,先一步就被迫不及待的陈銮女拉着往怀玉楼去了。

  等到了怀玉楼,才发现这里连茶汤、熟水都没有准备。

  原本怀玉楼上能望见相邸的后宅闺居,应当本就没预备着让宾客往这边来,所以未安排仆从,也没备下饮食,芳期这要想。但只不过她刚才已经跟岑嫂嫂打了招呼,岑嫂嫂并未阻止她往这边来,也知道她和丁文佩、陈銮女会在怀玉楼上饮谈,应当是不在意她们几个女子“征用”这里的,芳期虽想到了怀玉楼为何不是待客之处,也就没有在意。

  她才刚坐下,还没等饮食送至,却见文心也找来了。

  “娘子让奴婢来,请胡椒姐姐去一趟二娘子的院里。”文心禀道。

  她说的二娘子是指阿辛,芳期自然知道。

  “是专让胡椒过去?”芳期觉得有些诧异。

  文心又道:“娘子近前偶得了一座奇石,说是石上纹样形似清欢二字,今日本是特意带来,想着赠送夫人,只早前偏又忘了跟夫人说,跟二娘子说着话,商量着准备新岁礼的事,娘子才想了起来,奇石是已经让下人搬进了后宅,就放置在二娘子的院里,因奇石颇沉手,娘子担心八月姐姐搬拿着吃力,才特意交待让胡椒姐姐走一趟,把奇石先搬去夫人的车里,免得一阵间又忘了这事。”

  芳期才明白。

  常映与胡椒都是会武的人,这件事明皎本就知道,所以专让胡椒去干体力活倒也合情合理,她也就没多疑,让胡椒跟着文心去了。

  隔一阵,酒水吃食都送了来,陈銮女便指使她的婢女帮着八月斟酒,丁文佩是个细致人,还特意道:“这时间,婢女们原该也会用些点心了,她们几个跟我们来了怀玉楼,错过了加餐,横竖此处也没别个在,就让她们拿几样糕点小菜,去那张桌上自在吃喝吧。”

  贵族官眷赴宴,虽不至于短了人手服侍,不过惯例都会带着自家的仆婢,正宴时仍由自家的仆婢服侍,等正宴散后,这些仆婢才会跟主家的仆婢轮留加餐,不至于整日都饿着肚子硬挨,芳期原本不是苛待奴婢的主人,当然不会反对丁文佩的提议。

  于是八月几个奴婢果然挑了几样吃食,她们不饮酒,只就着送来的熟水吃吃喝喝。

  “丁娘子说怀玉楼有关前朝公主一件传奇,这却是连我过去都没听说过的,未知究竟是何传奇?”芳期先问。

  “是、是、是,丁姐姐已经卖了好一阵关子,现在快说,说清楚了我才答应放你离开。”陈銮女先是催促后是威胁。

  丁文佩笑了,先举了举杯:“本是我想报答上回阿陈邀我一同去覃夫人的赏菊会,今日才请她一同赴宴,却又是托覃夫人的情面,才能让阿陈尽兴,我该敬夫人一杯酒。”

  送来的酒并不醇烈,是芳期往常喝惯了的花酿,她也不怕过量,见丁文佩先喝完了酒,于是也先喝了自己杯里的酒。

  陈銮女没人敬酒,却也跟着喝了一杯,然后见丁文佩要斟酒,她把酒壶抢在手里,仍催促着丁文佩快说那段传奇。

  “是前朝的文贞公主,远嫁来临安,徐相邸这处花园,过去本属唐附马所有,怀玉楼过去名为怀西楼,寄托的是文贞公主对西京长安的挂念。”丁文佩边饮边说。

  芳期与陈銮女边饮边听。

  文贞公主这号人物芳期并没听说过,倒是知道徐世翁现居的宅邸,跟她家一样,都是羿承钧择定临安为行在后,拨赐给徐世翁建邸的地方,怀玉楼从前也确然是一座古楼,但早就残旧了,所以被拆后重建,关于丁文佩现在所说的一段传奇,芳期过去从来没有听明溪和明皎说过。

  “文贞公主生来便有奇能,可预知灾殃,她的父皇楚哀帝轻信佞臣娄伫,倒行逆施,文贞公主便预知楚国社稷必有崩亡之祸,虽远在江南,竟也数番上书楚哀帝,劝君父杀娄伫复天下安平,只可惜当时楚哀帝已经不问朝政,文贞公主的谏书实际上是落在了娄伫手里。

  娄伫视文贞公主为患,矫诏赐死公主,诏书尚未送至江南,文贞公主已预知祸殃,她心如死灰,悲憾无能挽回国祚,又不甘死于娄伫这样的佞臣之手,所以于怀西楼自缢身亡。”

  “啊?!”陈銮女不曾想传奇的结局竟是这般惨烈,惊呼出声。

  丁文佩微微一笑:“不过文贞公主虽怀必死之志,但天上神佛感念她忠孝,文贞公主非但没有自缢身亡,反而于怀西楼飞升。”

  “那文贞公主岂不成了神仙?”陈銮女转惊为喜。

  “这都是传说罢了,不知真假,兴许是百姓们感念文贞公主谏阻楚哀帝的暴/政,才杜撰出来的传奇,究竟怀玉楼是否怀西楼,相隔了数百年,谁又能说清呢?”丁文佩仍在微笑。

  陈銮女却忽然用手扶着桌子:“我怎么?是我过量了么?我看不清丁姐姐的脸了……”

  “我也过量了,覃夫人呢?”丁文佩笑着看向芳期。

  芳期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冷意,她眼角的余光,只见八月几个婢女都歪倒了……

  不知是谁的箸子跌在地上,两声又轻又闷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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