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跟芳期是岁除日的前夕才从无情苑回的国师府,他们虽不在家,家里却在付英和徐娘的打理下已经布置妥当过年的气氛,无主林的梅,成蹊园的桃,遥遥以花颜相应,芳期想起一路上从钱塘门到内城,坊巷和御街,人户和商家,仍是一派辞旧迎新的欢庆气氛,爆竹声已经因为迫不及待的孩童点燃,那些儿郎女孩,拍着巴掌唱着驱傩的童谣,又有小贩上前用各色的蜜饯和杂嚼,吸引孩童们花耗上一个铜币,“富裕”有零花钱的孩童,就成了伙伴们羡慕的人。

  人尚且如此,不再因为冬季时开始轰轰烈烈闹起那场风波惶惶忧虑,桃李和梅红只是应季而盛的花朵,就更不会因为什么帝陵崩祭庙毁凋闭了。

  芳期都不由领悟了几分晏迟有回和她闲谈时所说的,天地间的气机,日月星辰,春去秋来,原本根本无关人间悲喜福祸的深意。

  “布衣百姓现今都不再关注厄兆不厄兆的了,不过这个年关,对于嶂间散人而言却是最难挨,便即晏郎不去相逼索命,他怕也是惴惴难安了。”芳期看着晏迟点茶,她便是不爱喝茶汤,却越觉某人持筅击拂时的姿态赏心悦目,对那乌瓷茶盏中的乳白汤色也有了一品的欲望,尤其是想到这世上有幸喝上晏国师点茶的人恐怕不超过手指的数目,更加觉得成为“手指”之一是件荣幸的事了。

  晏迟点茶时从不闲聊,待汤成,才会开口:“你觉得周全的日子就好过了?”

  “虽是一计不成,让他的谋划遭遇挫折,不过明面上可没有嶂间散人为他指使的证凿,又因他毕竟是太后的兄长,官家在缺乏证凿的前提下,拿他仍是无可奈何,他大可不必终日惶惶有如丧家之犬。”芳期放下茶盏,继续尝试分析事态:“周全不怕嶂间散人将他供出,因为他大可否定推搪,说他只是误信了谤辞,嶂间散人是为自保才牵连他,所以周全不会在这时把嶂间散人灭口,更不会调法让嶂间散人逃匿,偏嶂间散人为了争取胜算,还把整个南宗都牵连进来,这个时候哪怕是皇城司的察子不盯着他,那个孙道长也必然会盯着他了,他是必不能脱身的,只有等死。”

  晏迟一笑:“我步步为营设计一盘局,难道就为了铲除个嶂间散人?他可不是我的仇家,是自投罗网的蚊蝇,这件事要真如此平息了,我可白辛苦一场。”

  “晏郎应该会有后计啊。”芳期道。

  “最上策的就是,我不动手,全由周全自寻死路。”晏迟抬眼,看着一路燃上渺一间的丹枫,忽被一阵清风拂得艳涛翻涌,使黯沉的暮色都有如突生了几分明灿,他突地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有刹那间的走神。

  视线就落在了芳期的耳鬓处,笑意莫名又深了不少:“南宗已经被拉下了这趟浑水,要是周全不担罪责,难道南宗甘愿背上这口黑锅?所以南宗势必自证他门下的弟子,并非皆为盗世欺民之徒,南宗更不可能指使弟子鼓动舆情谤毁帝皇,嶂间散人是背叛师门,为权利所诱跟外戚结党。

  你又别忘了还有个嘉定伯,江淮俨然不能全身而退,而且周全也不得不保江淮,否则他麾下的那些党徒岂不生唇亡齿寒之感?而且周全很清楚,他自从走出第一步,羿栩就绝对不会容他活命,嶂间散人和江淮的人头掉不掉,羿栩不在意,羿栩的铡刀必砍的人头长在周全的项上。

  周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至于立成丧家之犬,但只有孤注一掷才有转败为胜的生机,便是仓猝起事,他也得背水一战。”

  这样说来很快就到收网之时了。

  芳期叹了一声:“这个新岁,况怕还是不能太太平平过去。”

  “由得宫里怎么闹吧,横竖这把火烧不到咱们家。”晏迟忽然挑起眉头:“明日朝早得祭祀,你先回去沐浴,我转上一转,等阵间给你看一件事物。”

  芳期浸在香汤里的时候都在好奇晏迟会给她看什么事物,又当她沐浴毕,晏迟仍不急着揭开谜底,说自己也要先沐浴更衣,芳期便只好摁捺住好奇,趁这时间,跟邬氏交待:“明日一早,先安排车舆接阿娘来家,要是阿娘到的时候我还未得空闲,娘子先去请阿瑗,阿瑗可说了她盼着与阿娘对局,明日家里事多,但她们却不必操忙,正好痛痛快快对上几局棋弈。午饭就留阿瑗在清欢里用,就别让疱厨往渺一间送饮食了,我怕没时间亲自下厨,让三月操持午饭。”

  邬氏笑着应了,问:“苏夫人仍然是住过了元夕吧?”

  “是,虽然商行里事务多,不过这会儿子已经不用阿娘事事操心了,几个管事都能独当一面,这年节上,正该让阿娘歇一歇,却是得让娘子你操忙这十余日,要是商行里正有事务等着定主意,邬娘子并让报阿娘,报给我决断吧。”

  说完这话,芳期又跟三月细细交待,定了明日中午准备哪几样菜肴酒水,安排好这些事宜,就见晏迟也沐浴完毕,这时间正寝的火墙地热未断,他竟像夏天似的只着一袭凉衫,发髻上插着支羊脂玉簪,浑身只有黑白二色,往北窗前一坐,灯火下眉眼再无冷意,修长的手指按着册书本,并不翻开扉页,只侧面看她,又把眼睑一垂看向身侧让出的半边窄榻,示意她坐在哪里。

  芳期还以为那件事物是西京遗事呢。

  早些天她见辛九郎,问得并未写完新卷,而完成的旧卷她已经看过了,难道短短几日辛九郎就赶出来新卷了?

  她先过去,一看扉页。

  “这是什么书?”芳期看见个陌生的书名,而且虽看清了书名但完全不知书的内容。

  “什么书并不重要。”晏迟看了灯下身边的女子一眼。

  懒髻低挽,脂粉净无,秀眉舒展,目蕴水色,天生未经妆饰的姿容,恰若美玉不经雕琢,她很少露出嗔怒的情态,又仿佛极少有娇柔的言行,是否正因如此,隔得久远的那一回嗔怒才会根植于他的记忆里了。

  “我这里,收藏了一片最美丹枫,突然想起来,与夫人共赏。”晏迟的手指仍然按着书册的扉页。

  “最美丹枫?”芳期觉得晏国师这回肯定在说大话:“国师府里的丹枫有千万叶,就更不论国师府外,晏郎都不可能将天下的丹枫赏览尽,怎么可能说收藏的这片是最美丹枫?”且她什么时候表露过对最美丹枫的期待了么?晏国师今日卖这么大个关子,让她好奇了老久,结果谜底掀开却一点都不符合期待啊。

  “这片丹枫,先经我的耳鬓,再经夫人的耳鬓,再被夫人拍在了我的手掌上,所以我是它是最美丹枫,因为对于你我而言,它是独一无二。”

  晏迟才翻开书本。

  当日他随手夹进书而的一片丹枫,很奇异的是虽经数载岁月,这片丹枫却还保有五分灿色,虽叶片变得轻薄,所幸完好无损,叶脉纤致,似乎在书页里它获得了永生般,再不因过季而枯败。

  芳期其实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事。

  “那时我怀疑你对阿瑗有不良企图,所以警告你不许亲近阿瑗,还说我亲眼目睹你调戏三月,你就恼了,把这片丹枫直接拍给我,讽刺我一番拂袖而去,可从来没有哪上女子往我手掌上拍过丹枫呢,夫人可是独一位。”晏迟用手指拨拨丹枫,帮助芳期回忆。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这么久的事晏郎还记得,总不至于,那时起就对我有‘不良企图’了吧?”芳期脱口而出,又因为自己的厚颜和大胆怔了一怔,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习惯跟晏国师谈情说爱一点都不脸红心跳了?

  “没有,那么早动情。”晏迟睨着芳期。

  恩?往事追忆着追忆着怎么就开始煞风景了?芳期抿了嘴,目视前方神色严肃。

  “所以我今日突然想起这件旧事,居然还能想起来当时把枫叶放在了那本书,书又放在何处,找出来一看,这片丹枫竟然还能保存得这么好,这岂不是缘应如此?夫人听岳祖翁的话接近我是缘份,曾经被我视为言而无信之徒是缘份,打听和夫人乃妙音仙之女稍生好感是缘份,答应与夫人做纸上夫妻是缘份,朝夕相处情意渐生更是缘份,所以连这片当初的我根本不在意的丹枫,竟然都能应了缘份完好无损,时至今日想起与夫人间那段妙趣横生的往事,真是越发感慨和庆幸了。”

  这是一番多么诚实并且悦耳的情话啊。

  芳期的嘴角自然绷不住了,也伸手去拨弄那片丹枫。

  “这还有一个想法,不过要完成有点不容易,所以还得等上些时候,夫人先别问我是什么想法,总之我会让这片最美丹枫,变得愈加的独一无二。”晏迟合上书。

  灯火下他亲吻芳期的鬓角,那年一片丹枫短暂停留的地方,像隔着岁月亲吻了当时的女子。

  因为今日突然一番情话心中喜悦的国师夫人,也回吻了晏迟的鬓角,她想缘份确然是一件美妙的事,他们本该是陌生人,不曾有一句交谈,在这个平行世界里是她无奈的主动结交,可那时却万万不敢相信会获得晏郎的倾心。

  窗外的合欢树,在初春的风里发出轻微的“笑声”。

  窗内的人听着“笑声”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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