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九山死了。”

  天太热,晏迟一回家就先急着换下外衣,看桌上只有半盏加了冰的凉汤,拿起先喝了解渴,品出是荔枝饮,就问:“这是岭南送来的鲜荔枝?”

  细细一看芳期,惊异她竟像是哭过的模样,眼角还是红的,晏迟把水盏一扔,就顾不上问荔枝的来历了:“发生什么事了?”

  芳期还等着听丁九山的下场呢,诧异道:“哪里有什么事?”

  “难道你刚才坐在北窗底,还能被沙子迷了眼?”

  芳期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前哭了一鼻子的糗事露出端倪来,干脆把手边的一本书拿起往桌案上“啪啪”打了两下:“西京遗事好容易写到终卷,我赶着让人买回来一口气看完,结果竟是悲剧!好个长安狂生辛九郎,早前发糖发得不亦乐乎,临了居然猝不及防摇身一变成了继母。

  我看着那崔郎被同僚陷害,眼看有牢狱之灾时还不觉如何,心说树妖桃娘总有法子救崔郎出囹圄,夫妻二人大不了远离红尘觅一世外桃源逍遥自在,横竖崔郎也不留念名利场,心中不留遗憾,谁晓得竟然是皇帝听说了他寄以厚望的名臣娶的娘子是树妖,布下的局,让个法术高强的和尚杀害了自投罗网的桃娘。

  崔郎眼睁睁见妻子遇害,也触壁而亡,最可恶的是另一对,公主好容易才觅得个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因着是桃娘为媒牵的红线,最终附马也被皇帝疑心为妖怪活活烧死了,公主不吃不喝殉情而亡,两对有情人,没一对得个好,辛九郎下笔可真狠。”

  晏迟百忙之中其实也在坚持追读这个故事,就还没来得及看最终的结局而已,听说,也是蹙着眉头,彻底没了追看的兴趣,碰都懒得再碰那卷书了:“奇了怪哉,上一卷可没有伏笔,皇帝怎么会莫名其妙怀疑桃娘的身份,那劳什子和尚也是凭空变出来,且和尚如果真是法术高强的话,怎么会谤害附马是妖怪呢,辛九这本书前头写得这么好,结局简直就是胡编乱造。”

  芳期深有同感:“可不是,便是最后此卷,前头也没一点伏笔,皇帝就突然知道桃娘是妖怪了,还立时就能请到个法术高强的和尚降妖伏魔,这结局太牵强太出人意料,败笔。”

  晏迟心中虽觉不痛快,且怀疑著书人辛九郎突然“失智”的原因,但到底只是一个杜撰的故事,他倒不会太计较结局的悲喜,见芳期还想打那本书,赶紧拉了她的手握着:“傻不傻啊,白白打疼了手,书又不觉痛,实在气不过下回直接打著书人不就结了,又不是不知道著书人是谁。

  说来你刚才那话,发糖这说法虽新奇,我大抵还能想明白涵义,为什么说辛九是继母呢?”

  这是刚才一个人悄悄哭鼻子时,忍不住跟小壹抱怨,小壹的说辞。

  芳期解释道:“著作和著书人间,不好比孩子和娘的关系?故事里的人物有好结局,著书人就是亲娘,人物结局这么悲惨,著书人当他们是亲生孩子么?不是继母是什么。”

  晏迟想了一想,笑了:“夫人的比方可真是越来越新奇了,我看夫人要能捉笔写个传奇话本,说不定比辛九更受追捧。”

  她可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些新奇的词可根本就不是源于她的想法,芳期赶紧转移话题:“晏郎刚才说丁九山死了?”

  “死了。”晏迟往椅背上一靠,眼角微微眯起:“丁家人刚抵达归州时,主动攀好钱家,钱家人对他们本身不无怨气,盖因当年羿承钧把钱氏‘鞭尸’,丁九山当了捉刀人。在大卫原本对于妇人贞节说其实淡泊,但像钱氏似的被一国君主下诏斥驳,还是会牵连家人后辈,如钱家,在归州就有不少人质疑他们的家教,不仅是女儿愁嫁,男子娶妻都难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婚配。

  所以丁九山提出他有办法挽回钱氏的名誉时,钱家人心里是乐意的,再兼丁九山交出积蓄,请托钱家出面在归州替他们置宅置田,宅契地契都在钱家人名下,丁家等如寄靠,就此一来可以减免赋税,再者示诚,愿与钱家永结亲好。”

  芳期:……

  她是无法想象把所有财产交予他人建交这种方式的,本来不是寄人篱下,结果弄得好像仰他人鼻息才能生存:“我记得丁九山还有一个孙儿、两个孙女都未婚嫁吧,永结亲好不应当用联姻的方式么?”

  “丁九山认为有童夫人血脉的子孙,配不上钱家人,再说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连寄禄官都丢了,是个庶民,他要提出联姻那就更是对钱家的‘辱没’了,他要想征得钱家人的原谅,只能贡献财产。”

  芳期翻了个白眼:“丁九山自己也明白钱家人贪财嘛,居然还敢寄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丁九山看来这其实就是情理之中,算不得品行败坏,他自己何尝不是这类人?所以他才能和钱家人心照不宣,惺惺相惜,他对钱氏的迷恋更让他爱屋及乌,但他忽视了一点,当初要不是钱家人懦弱无能,何家人胆敢让钱氏暴毙?”晏迟冷笑一声:“我堪破了丁九山的想法,才楚心积虑替他设计好了这一人生终局。”

  “那丁九山究竟是怎么死的?”芳期问。

  “他呕心沥血写的那个话本,钱家人起初看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还沾沾自喜,所以确然也在推广上相助了一臂之力,甚至公然承认了钱锦素就是何钱氏,我做的事,无非是鼓动舆论,让钱家人意识到绝大多数读者因为这一话本,更加反感何钱氏而已。

  当然,我还安排了一些人,公然抨击钱家确然门风不正,何钱氏明明当初看不上丁九山的出身,只是为丁九山的皮相所动,对丁九山暗送秋波,极其享受有了丁九山这么个道貌岸然的裙下之臣,但却不肯为了丁九山放弃高嫁大族子弟。

  滑稽的是丁九山,直到垂暮之年,居然还未识破何钱氏爱慕虚荣的真容,这样的声评,对于钱家来说当然有如雪上加霜,钱家自然就会翻脸了。丁九山写的一卷书,有钱锦素处境困艰时,写信向他抒发悲愤之情的一段文字,这更是让世人不屑钱锦素的为人,明明自己教子无方,导致儿子酗酒而亡,居然还想利用未婚前情郎不忘旧情,替她继续谤诽儿媳,甚至欲将亲孙儿置之死地。

  钱家人必须证明一切的一切都是丁九山杜撰,于是要胁刊印《定三生》这本书的书铺,立时停售此书不说,还冲去丁家,把丁九山的笔稿抢出,当众焚为灰烬,又将丁家人驱离住宅,丁九山一番心血尽毁,再加上还被两个儿子抱怨不休,悲怒加交,吐血三升,心灰意冷下,病故了。”

  芳期觉得丁九山肯定死不瞑目。

  “他死前,还把老妻童氏给休了,说什么要以清白之身,下九泉与钱氏团聚,童氏逆来顺受,倒不抱怨,但丁九山两个儿子终于忍无可忍,他们啊,并不是为了生母打抱不平,只不过难忍丁九山一意孤行,把仅余的钱财都给了钱家,结果闹得千金散尽,还要被钱家人记恨,归州是待不下去了,身无分文的在什么地方能待?也只能投靠母族,或许还有个住地。

  于是丁九山两个儿子团结起来,把丁九山的休书给烧了,丁九山最后的愿望都没实现,气得吐血而亡,死不瞑目。

  丁家人现在连副棺材都买不起,想起还有个丁文翰,赶紧写信报丧,丁文翰估计得向岳祖翁借钱,才能把丁九山给收葬了,岳祖翁确然怜惜丁文翰,不会舍不得这点钱财,不过岳祖翁担心我介意,还专门问过我的意思,是不是打算让丁九山死无葬身之棺,我倒没这么小气,人死仇消吧,横竖他那副臭皮囊,躺棺材里也得腐烂。”

  芳期对丁九山的死不瞑目其实没有半分同情,她就直抒己见了:“我就觉得丁九山就滑稽二字吧,其实钱氏的死,是因为何家人为求自保,造成了钱氏的暴亡,可要是钱家人真有刚骨,何家人胆敢如此么?丁九山仇恨东平公,可东平公有什么错呢?错的本来就是钱氏,东平公无非是为了维护胞妹赵娘子,还有外甥,钱氏要有东平公这样的兄长,她也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

  丁九山要寻仇,得找害死了钱氏的何家人寻仇,他要针对何家人,晏郎你哪会报复他?可丁九山这人就是蛮不讲理的人,偏要与钱氏共情,非得把受到丈夫虐打婆母苛责的赵娘子给置之死地,晏郎视赵娘子为姑母,当然饶不过丁九山,你这样安排丁九山是对的,他死之前,正该尝尝众叛亲离的苦头,钱家人不念他的情,他自己的儿子也都恨他,反倒是被他厌弃的孙儿,还愿意尽这最后的孝道,借钱给他置一副棺材。”

  芳期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这一段时间,薛小娘子不是跟着五妹、六妹来过我们家两回,我听六妹妹说,薛小娘子似对丁文翰钦敬得很,他们两个年岁隔得有点大,不过丁文翰这下子得为丁九山服丧一年,我听三弟的说法,丁文翰也是想考取功名后才考虑婚姻大事,他因服丧,得错过这回应试了,岂不得再等三载?那时候薛小娘子及笄,正该议婚了,我想做个媒,促成这段姻缘,就彻底不用担心司马极还敢报复薛家了。”

  晏迟挑眉,摇头笑了笑:“等薛小娘子及笄,司马极?他应当死了。”

  芳期:……

  “这么说三年之内,晏郎就想达成弑君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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