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朝海运商路发达,近海有设海贸口岸的州县其实甚是富庶,就算过去滩派的税赋要多于普通州县,这些地方的商贾百姓均不觉得吃力,民众安居乐业,世居福建的乡绅也不会贪牟财利而使声名狼籍。只是这样的富庶之地,渐渐成为朝廷中那些禄蠹眼中肥肉,不仅便于敛财,也极易获取政绩使得职考获优,在此基础上再得重职美差,于是当真清廉勤政的官员,根本就无望获授此类富庶之地的州官县令。”晏迟道。

  徐明溪对此尚还抱有疑问:“可是家父,就曾经担任过泉州知州。”

  “那是开封陷落后,先帝初登帝位,称制于临安,可以说百废待待兴,特殊时期不得不任用能臣,先帝因得重用徐公,且也急需尽快稳定泉州等地形势,才让令尊担任泉州之长,可以说要不是荥阳徐氏为根基稳固的世族,令祖对于仕林人士影响极大,无论令尊才干绩考如何,其实都得这样的美差。”晏迟道。

  徐明溪就没再质疑了。

  晏迟继续:“先帝称制临安,渐渐有不少淮北旧臣来投,这些所谓的世家望族,多半的族业家产都因淮北沦为辽廷统辖而难再享受朱门绣户的膏梁文绣,他们移居至淮南富庶之地,靠着族人在朝堂权场上拼争来的特权,在新籍居霸夺田宅重建根基,这就必与旧乡绅大户,乃到富贾豪商冲突矛盾。

  权贵相争,最终累及平民大众,越来越多的百姓谋生艰难,难以保住家产田地,就连靠劳力为权门富家的雇佣,所得的薪酬也越渐微薄,堪堪糊口,节衣俭食辛苦存下的积蓄,往往经不住一场疾病的请医延药。

  州县长官又皆禄蠹,视民生疾苦如同不见,往往还会因为新权贵和旧绅族的笼络,成为这些人收刮民脂的帮凶。

  我上回往福建,于福州、泉州诸地,听闻好些件案情,多是为地方豪强凌迫,不得不贱卖家宅田业,本是小富之家,结果沦为赤贫。”

  “那湘王为何不……”

  “不请谏官家惩治贪官污吏,察办地方恶霸?”晏迟挑眉问。

  徐明溪点头。

  “罪凿呢?凭着苦主的陈述,就足够说服官家下定决心革除时弊了?徐二郎,纵然连我,以一己之力都无法与众多地霸为敌,他们可不是草莽匪寇,他们可都披着世家名门的外衣,我也要提醒你,虽说不是所有的乡绅和新贵都是恶霸,可往往就连久居福建,真真正正想护籍居数百年安泰的那些门族,他们现在都是寡不敌众。

  你任剑浦知县,尚受南剑州知州及福建路安抚使管辖,这两个职位,我可不能再一并保举,所以二郎你在南剑州行事倘若太莽撞,必致事与愿违,我保得住你不会受上司的陷害,但你若真想在剑浦知县一职上有所为,务实革弊,使民众重新得以立命安身,就得多动脑子与那些地霸斡旋。”晏迟道。

  他倒不用担心徐明溪的安危,赵青瓦一伙人虽然已经去了山东,可南剑州还有他的耳目在,这些人会暗中护徐明溪安全,而且据晏迟看来,徐明溪崇尚的虽是君子之道,性情却并非一味鲁直不谙世事,到底是荥阳徐氏的大宗子弟,生来就受如何为官行仕的熏陶,就这一点,要比寒门起步,及第后满腔热血的士子要强,只要不是资质鲁钝,必将减少碰壁的挫折。

  “溪,多谢湘王提点。”徐明溪恭敬礼谢道。

  “徐二郎即将远行,这一去,少由三载,或许打算单独向内子辞行?”晏迟忽然又问。

  他觉得自己这不是试探,是认真觉得就算再给徐二郎和芳期正式话别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妨碍。

  “不必了。”徐明溪一笑:“湘王今日坦言唯有三妹一妻,与诸多姬妾皆为有名无实,虽也确然是为赵娘子、辛九郎日后美满考虑,但也是故意告之于我吧?”

  晏迟也是一笑,却没吭声。

  “溪,曾经以为湘王并非三妹良人,一厢情愿唯有我才能给予三妹美满,但这样的想法,其实早就不存了。我是无用之人,不能给予三妹父母之命、明媒正娶,更不能护三妹自在周全,使她免受他人折辱逼欺,其实当三妹真正能开设韶永厨,且为生母苏夫人争得诰命时,溪就有如醍醐灌顶,三妹的选择没有错,这世上,也许唯有湘王才能真正庇全她尽为想为之事。

  那之后我唯一的担忧,就是谙知三妹的性情,她说过若不付出真情,自不会在意夫郎纳妾,可一旦有男女之爱而不限于夫妻之义,她容不下夫郎三心二意。

  我以为湘王与三妹的姻缘,是三妹择安惬而弃欢情,她比世上多数人都明白往往世事不能两全的道理,可我虽决定了要和她做兄妹,却总是希望她能得两全之美。

  今日我明白了,三妹是幸运之人。从此我这兄长,再不用替她抱憾忧虑,这世间万千男子,三妹幸遇湘王,确是她经历幼时磨难后,上苍终于施予福荫。”

  徐明溪上前一步,直视着晏迟:“三妹夫,内子与三妹友睦亲厚,内子也知察溪曾经对三妹有超逾兄妹之情,内子善解人意,心胸宽广,不曾因此疏远三妹,我怎能还不消除过去的妄念,伤害身边人,又让三妹焦虑不安呢?明溪于三妹,永存兄妹之情,今日,是真心诚意祝愿三妹夫与三妹,长此两情和睦,永如于飞连理。”

  晏迟更不想说话了。

  多亏徐明溪是个傻子,直到这时还以为他是一厢情愿,不知晓芳期对他也曾经情愫暗生,就差一点,当时没答应和他这傻子双宿双飞……这还真多亏了芳期不是任性之人,替徐明溪考虑周全,不舍得这个傻子为了男欢女爱,置志想高堂于不顾,要不然湘王如今可就没有湘王妃了。

  罢了,就让徐明溪一直被瞒在鼓里吧,何必让他醍醐灌顶又抱憾终生?这也太**道了。

  这晚上送走了客人们,晏迟看出芳期多少还是有些疲倦了,他那时非闹着芳期一同挨夜,其实是因前一段时间芳期确然睡得太多,若是放纵她困了就睡,大不利于身体,可而今芳期睡眠已经正常,今日白昼更是不曾小憩,早些安歇才是正经,所以就算晏迟不觉半分睡意,是真没打算再叨扰芳期。

  可反而是芳期硬撑着倦意,偏缠着晏迟闲聊,拉着他问今日替辛九郎“正名”打的是什么主意。

  真正的因由晏迟却不能实说的。

  就瞎编道:“你的那几个好友,夫郎没一个纳妾的,金屋苑的姬人就罢了,可阿瑗名义上却是我的姬妾,且看他们眼里阿瑗地位还不一般,当然他们明面上不会多话,暗地里难免会为你打抱不平,责怪我到底不算个良人,我就想横竖今后,阿瑗都是要嫁人的,她除了我们,也就只有和辛娘子、徐娘子、鄂娘子还算交好了,为免日后尴尬,莫不如早日说穿,你的这几个知交都是口风严谨的,知道了也不会出去乱说,说开了之后,今后你们几个私聚,大可以名正言顺带上阿瑗,阿瑗和他们相处起来就更自在了。”

  “我怎么觉着,因由不是这样简单呢?”芳期怀疑。

  这丫头越来越不好骗了。

  晏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是是是,我也故意是冲徐二郎声明的,王妃要是当初不那么明事理,就被徐二郎给拐跑了,别看他娶了妻,你嫁了人,各自已从缘法,可你在他心目中,份量尚还重过徐娘子他的嫡亲妹妹,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才是王妃的良人,让他彻彻底底死心,日后兢兢业业走他的仕途经济,不要操闲心。”

  “大王还真是小心眼。”芳期终于满意了,就歪在榻上:“我拒绝了徐二哥的时候,就是放下了幼时心生的情愫,现在想想,其实我当年更希望的是自己一厢情愿,那样的心思我根本没打算过让徐二哥知道,其实我不完全是为他考虑,也更多为自己在考虑。

  我知道我做不好荥阳徐氏的子媳,在那样的家族,无论男子还是内眷,谁都不能只图欢情恣意行事,我为徐门子媳,就必将尊王氏为嫡母,我不能照顾小娘,更莫说设计王氏罪遗其咎,我选择了这样的姻缘,就必须扭曲本来的性情,我自问,我并不愿意。

  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拒绝了徐二哥,日后能有什么姻缘,但有些事我必然要做的,比如劝小娘离开覃家,比如我得想办法让小娘衣食无忧有所依靠,比如我得报复王氏,让她再也无法构害我和小娘,相较于姻缘,这些事对我而言更加重要。

  可是我这么一个对婚姻不抱幻想的人,偏偏遇见了你。我那时完全不曾想到晏郎会央求我一直陪着你,我好像也根本没有仔细剖析过,我们成为真正的夫妻,我将舍弃什么呢?这样的生活是否让我称心?我没有衡量利弊,我犹豫的只是,不知道我待晏郎是否如晏郎待我。”

  “所以我与徐二郎,在你心目中不一样是么?”晏迟倾身过去,手撑在芳期的肩侧。

  东窗渗入月色,廊庑底的灯火也正明灿,女子体态慵懒,眼目烁亮。

  “我从未放肆过情感,当我未得晏郎告白之前,我从来不忘小心翼翼的取舍,所以地样谨慎的情愫,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爱慕,我现在懂得了,爱慕理应舍身忘己,想要相濡以沫的决心,永在欢情之前……”

  芳期的话没有说完,被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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