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晏迟把骨刺机灌了个酩酊大醉。

  那是自然再谈不成正事了,司马修全程陪同结果看了个寂寞,仍是不解晏迟要怎么扭转局势,下昼时他趁着晏迟回湘王府,赶紧去见了羿栩,这回倒不是为了告状的,只不过如实通报晏迟的行为。

  “不急着谈判是正确的,想无端与那骨刺机并未打过交道,理应先熟悉一番,才有利于接下来的谈判。”羿栩心里纵管着急,可是对于晏迟如何行事并无意干预,还主动替晏迟找理由:“辽人多豪阔,又有以酒量论英雄的俚俗,无端能将骨刺机灌得酩酊大醉,骨刺机当会钦敬无端也具豪阔气度,但凡先认可了一个人,才更愿意听那人说的道理。”

  司马修没说什么,只是听闻晏迟至晚间再约了骨刺机往丰乐楼,他又自寻了去“蹭食”。

  “我听说丰乐楼就是过去开封城的樊楼?”骨刺机在席上问。

  “确然。”晏迟一笑。

  “唉,想当朝卫君的先祖,在我国上京,每思开封城毗邻皇城的樊楼,曾微服前往饮乐的旧时光,悲叹后为阶下囚徒,以泪洗面伤感不已,奈何子孙不思复国……开封樊楼如今已为临安丰乐楼,卫君仍然还能在此享乐,就是可怜了卫君的祖翁,临死也不能再尝丰乐楼的美味佳肴了。”骨刺机这时酒醒了,又有了精神挑衅。

  “先贤有云,世上战乱最苦无非百姓,先帝及今上,并非不思复国只是体恤百姓之苦,这也体现了民贵君轻的先贤之论。好教使臣知,临安丰乐楼虽在,不过先帝、今上再无游访此处,丰乐楼如今便利者,不过是臣民,先帝及今上实则牢记开封陷落的教训,不敢再贪图享乐,而以勤政为重。”

  再次挑衅未遂,骨刺机看向窗外,却见底下一个妇人,不知为何默默垂泪,他灵机一动:“久闻殿下能占卜吉凶,为大能之士,殿下请看那妇人,能否占出她为何悲泣?唉,临安繁华,比当年开封过无不及,可难道天子脚下,亦有百姓生活无继而挣扎于贫病?”

  晏迟就往窗外看去,见那妇人并非独自一个,俨然是和夫郎在丰乐楼下摆了个小摊档,贩售杂嚼,且晏迟目力好,还看清楚了摊档上的杂嚼竟多为他家王妃的韶永行出品,摊档前的买客围了一大圈,男人忙得不亦乐乎,没瞅见妻子在淌眼抹泪。

  晏迟之所断定妇人是男人的妻子,是因妇人身边不远处,一张小杌上坐着个孩童,那孩童眉眼像男人,鼻子和嘴巴却像妇人,这是一家三口。

  瞅妇人的衣着,虽不是锦衣绸缎制成,布料却也并非劣质,家境肯定不算太差,不能是因为贫病垂泪。

  再细看妇人的气运,分明还有喜事将近,这个时候恰好一个买客,似乎和男人相熟,聊了几句闲天,虽丰乐楼上的普通人听不清,但晏迟耳力异于常人,听清了,他心里有了确凿的判断,但还是装模作样掐指一算,才道:“妇人可不是因贫病悲哭,而是喜极而泣,因为她与夫婿靠着在闹市的小摊档,刚才收入,加上家中积蓄总算凑够了店宅务公售的两间房款,从此在临安城中,竟有幸有了自己的房产。”

  “当真?”骨刺机不信:“听闻临安居大不易,一个小摊档居然能筹够置产的钱?哪怕就算是店宅务公售,两间房也得花耗上百两银了!”

  “验证不是难事。”晏迟便喊进来一个跑堂的伙计,让他去请那妇人上来。

  结果证实了妇人果然是喜极而泣,他家购公售之房屋,共需百两银外加三十贯,就在刚才,妇人清点收入,今日共赚了一千三百文,加上积蓄终于筹购了房款,他们已经先付了店宅务七十两定钱,只要在明日补齐余款,就能如愿购得居所了。

  骨刺机这回不信也得信了,举杯道:“湘王殿下确有大能!”

  晏迟这回却不举杯了:“使臣白昼时已经过量,虽体魄强健,不至于因此损伤,但养生之道,还是缓上一缓再饮酒有益,丰乐楼的参鸡汤为临安一绝,使臣不如多饮热汤少饮冷酒。”

  等吃完这餐饭,晏迟送了骨刺机回官驿,仍没有谈正事。

  “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和辽使谈判?”司马修问。

  “后日吧,明日我打算再陪他游一游灵隐寺,你要是嫌无趣,不如后日直接来官驿。”晏迟光明磊落的交待了他的安排。

  结果司马修还是相跟着去了灵隐寺一日游。

  他觉得又听了两耳废话,并一点都不觉得骨刺机真对晏迟心生钦敬了,越发不明晏迟明日要怎么跟骨刺机谈判。

  晏迟今日回家不算太晚。

  芳期让阿瑗和宁姬陪着她吃完晚饭,三个人又闲逛了一番,回到清欢里时只见晏迟都已经沐浴更衣毕,正神清气爽地在霁桥上坐着喝茶,散着头长发,披着件凉衫,玉面鹤骨越发像个半仙了,只是这个半仙有点不正经,看见她,举着茶盏笑出了媚态。

  “晏郎不是明日就要和辽使谈判了么?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早?”芳期“应召”上了霁桥,刚坐下来,手腕就被晏迟给握住了。

  湘王诊了一阵脉息,颔首:“这两日我没空闲照顾王妃,不过王妃确然还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他又运一口丹田之气,喊一声芳期听来并不刺耳,但桥底下的婢女都能听清的话:“有赏。”

  湘王殿下的赏,可都是以半年薪酬为最低基准的,所以清欢里的仆婢个个喜形于色,暗道:大王若能一直这样忙碌就好了。

  晏迟才跟芳期道:“骨刺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对个敌国的能臣心生好感的,我陪着他这逛那逛的,哪里是和他建交,就是想套出他更多的口风,谁让司马修如此的好学上进呢,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恨不得贴在骨刺机身上,我就是要让司马修明白,一样的话,听他耳里是废话,听我耳里就是契机,经此一事,司马修就会觉得我更加危险了,他以前只是恨我,今后就会怕我了,让他心生畏惧,才是我这两天跟骨刺机饮酒作乐的目的。”

  “算了,我是比不上晏郎的心眼的,就今日吧,翁翁来了一趟,说我让龚先生去给老夫人诊病就罢了,他老人家知道不能纵着老夫人为难覃芳姿,结果陈皇后又令太医走了一趟,气得老夫人这回真真心口疼,还不能让覃芳姿侍疾了,闹得翁翁只能亲自侍疾,翁翁来告诫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晏郎能跟我释疑否?”

  “嗐,也是岳祖翁自找的,眼光不行,娶了个蠢妇还宠得如珠似宝的,怎么着?莫不王婆子还要让陈皇后安抚她,她胸口才不疼?她连这口气都吞不下去,日后恐怕不能得善终了,也活该她又蠢又毒耗尽了福份。”晏迟承认了自己干的“坏事”:“岳祖翁啊,是个精明人,只命里有劫数,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罢了,未免王妃再受搔扰,择日我再去拜见岳祖翁吧。”

  芳期:……

  她其实不是为了告状的,就是想求个真相,结果貌似又要给祖父添堵了?

  “岳祖翁其实也该明白了,我还能视他为亲长,无非是因他慧眼识人,尚还知道孙女中哪一个才最福泽深厚,我呢,可没那大气量容忍王婆,王婆硬要找气受,我成全她。不过这回陈皇后遣太医的事,我并不是针对王婆,就是闲着没事干,试着收买个宦官给司马芸添堵而已,谁让王婆自己撞到我枪口尖呢?覃芳姿就算是个蝼蚁,王妃要践踏就践踏了,但轮不到她这姓王的践踏。”

  芳期:……

  撑着额头:“罢,翁翁并不是怪罪我,就是找我发句牢骚而已,晏郎就行行好吧,别再小题大作了,老夫人一把年纪的人了,她自己作死是她自己的事,现如今她横竖威胁不到我,两不相干就好。”

  “作死?”晏迟笑道:“王妃妙语不断啊,作死两个字真是太精炼了。”

  芳期长叹一声:一不小心又把小壹的话给带出来了。

  自她上回跟小壹“摊牌”,小壹再没烦她,她当然也没想起过脑子里的系统,难道……就真的彻底摆脱了?

  她其实是庆幸能与系统“结缘”的。

  毕竟要不是系统,她恐怕已经死在了彭子瞻手里,根本就不会认识晏迟,更莫说得到他的真情相待了,像晏迟这样的夫婿……

  她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这样一个人,哪怕是幼年时保受摧折,但他已经挣扎出了一条出路,强大到了一国之君都无法伤害他的地步,这是一个强者,至少芳期认为在她的人生里,没有人能比晏迟更强。

  世上似乎没有晏迟做不到的事。

  她的恣意,她的洒脱,说到底都是在晏迟有如钢铁般的羽翼保护下,她半点都不羡慕陈皇后,甚至觉得周途疏其实挺可怜的,因为他们一个是皇帝的发妻,一个是皇帝的情人,但无一能真正恣意快活,一个活于忧虑,一个死于遗憾。

  就算此生的时光戛然而止,芳期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那一个。

  她几乎忍不住要跟晏迟也分享心里的秘密了,告诉他不是我妙语如珠,这些话,是源于我脑子里奇怪的系统。

  可她真的还有顾忌。

  已经握在手里的幸福,越是害怕突然失去,如果晏迟介意呢,连夫妻之实都是因为她不得不执行的任务,他会否怀疑她的言行其实一直有违本衷,认定她只是一个顾私的人。

  先动情的不是她。

  芳期觉得自己不敢冒险,既要坦诚,那也应坦诚她一开始的功利企图,甚至不知系统对晏迟是否有加害之意时,她的确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听令行事,完全没有考虑过晏迟的立场。

  她现在不敢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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