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出了皇城,却直接去了鄂邸,这个时候一场暴雨刚刚收势,苍穹一碧如洗,百无聊赖的鄂举正想考较几个儿子的骑射,听闻晏迟来访,连忙亲自相迎。

  他既然接受了建议,决心韬光养晦,自然不会再请命驻守襄阳,好教天子彻底心安。

  不过天子接受了晏迟的提谏,虽留下鄂举父子在临安享清福,却提拔了鄂举麾下一员大将董庆负责镇守襄阳,有董庆在,鄂举并不担心襄阳六郡会有任何闪失,他也才能安心的留在临安城里。

  对于晏迟,鄂举自然是更加心服了。

  “关于接收难民一事,将军已经不用担心了。”晏迟这回来,就是为了告诉鄂举这个好消息。

  “怎么,官家答应明面修和而暗中备战了?”鄂举大喜。

  “这个,迟暂时未提。”晏迟笑道:“不过迟举荐了辛大夫担任使臣赴上京和辽主谈判,辛大夫自然会为难民安置一事尽力。”

  鄂举哈哈大笑:“晏郎真是好机谋!”

  辛坦之正是枢密都承旨辛怀济的幼弟,辛远声的幺叔,其实是个暗中的主战派,与鄂举可谓神交已久相互钦服,鄂举当然相信由辛坦之担任和谈使臣,会尽最大努力为国朝争取利益。

  “今日晏郎既来了我家,不如与我痛饮一场,咱们预祝辛大夫这回能够马到功成,是真的和谈,而不是为了丧权辱国。”鄂举一开心,巴掌就往晏迟的肩膀重重拍了下去。

  晏迟却稳若泰山,身子都不带晃的挨了这几下热情的巴掌,不过嘛……说出的却是推辞的话。

  “迟掐指一算,算出家中竟有不速之客登门,况怕是无法陪将军痛饮了。”

  鄂举原本不信风水时运那套说法,但而今却相信了晏迟确有特异之处——他至今仍未想通,晏迟究竟是怎么算出他奉旨回临安的途中,富春遭遇暴雨时,是在门前栽有栀子树的庄户人家躲雨的。

  干脆就问了出来:“晏郎难道真会算卜?”

  “自然是能的。”晏迟笑着作辞。

  他才不会告诉鄂举他因为一场“奇遇”,因祸得福,导致无论视觉、听觉还是嗅觉都优于常人,占卜嘛,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占卜,栀子花香染在了鄂举父子的靴底,鄂举父子面圣时,他就在隔屏之后坐着,殿堂敞阔,风卷突然的一阵栀子香息,被他鼻子闻到了而已。

  他真正精谙的,可从来不是占卜。

  如家中有不速之客,他若连这事都失察,又哪能够悄无声息的左右辽主的意志,救下鄂举不死呢?

  芳期这个不速之客已经等得有几分心焦了。

  她来见晏迟,虽说是得了祖父的允许,但祖父肯定瞒着祖母,所以才会叮嘱她借温大娘“过桥”,然而她一大早上出的门,等到午时已过,还没见着晏迟的面,天知道还要等多久,要是回去得太晚,说不定就会让祖母、王夫人动疑,这样一来祖父就不好做人了,祖父不好做人,也必得让她不好做人,日后她要再想出门岂不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可要是不等吧……晏迟那厮又会计较她不够诚意。

  故而当芳期终于听闻“郎君有请”这句话,简直就是如释重负。

  那风韵犹存的仆妇,把芳期看了好些眼,俨然怀疑这位相邸闺秀对她家郎君“居心叵测”了。

  远远的,芳期就见晏迟坐在一座凉亭里,肯定是经过了更衣,因为他竟套着一件凉衫,凉衫为素白色,过去倒是儒士炎夏时常爱穿着,可后来因为衣色素白似凶服,又被某位官员指出穿着凉衫于礼不合,所以渐渐的凉衫便退出了日常穿着的舞台,晏迟要不是吊丧去了,绝无可能穿着凉衫出门。

  芳期那叫一个气闷,不是说晏迟不能更衣后再见她,可这位兄台请你既然更衣了,也别让我看出你是有意怠慢好不?套着件凉衫见我这客人,是暗示我命不长矣么?

  “名单呢?覃三娘可带来否?”晏迟身着素白圆领窄袖凉衫,且还穿了条鸦黑的长裤,跟那笔挺一坐越发显得肃杀,又冷挑着眉眼,半握了拳头,浑身上下竟都无一点暖意,说出来的话也自然是阴沉沉的。

  芳期恍然觉得似乎又有一场暴雨将至了。

  “名单……我并未得手……”芳期说完就忙垂下了头,她是真的不够胆量去看晏迟此刻的眼睛。

  “那你就回去吧,相邸的闺秀我也不能拿你奈何,至于徐明溪,我就是说说罢了,他是高门子弟,我还能当真殴杀他不成?少不得,就吃这回闷亏而已了。”

  芳期哪里听不出来晏迟这是在正话反说。

  这位有多么神通广大?天子决意要杀的人都能被他轻而易举给化险为夷了,把辽主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谁信他无可奈何吃个闷亏的话?!

  “晏郎君,这件事的确和徐二郎无关,实不相瞒,叮嘱我转交那封书信的人……是我家翁翁。”

  芳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决定实话实说,因为除了实话实说她是当真没有其余办法将徐二哥择清了,至于祖父……毕竟是一国宰执,晏迟就算想要报复也会更加忌惮,而且芳期既然确定了晏迟因何需要那张名单,那么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她这时连忙说道:“晏郎君想要察清陷害东平公的小人,无非是想为东平公报仇雪恨,我也确然觉得晏郎君这是知恩图报,很值得小女子钦服,所以小女子愿意助晏郎君一臂之力,只可惜……并不能说服家祖父兑现诺言,家祖父也不是有意欺哄晏郎君,而是担心晏郎君因为私怨会在朝堂掀起血雨腥风,大不利于如今时局。可我与家祖父的想法却不一样,是因我听徐二郎讲述,同他看法一致,都认定东平公是被陷害冤杀!官家若一直被那些阴险小人迷惑,就别说征复失地重振国威了,恐怕连淮河以南这半壁江山都难保安稳。总之我想再求晏郎君宽限一段时日,且暗中协助我行事,我担保会想尽一切办法寻获被家祖父私藏的名单,交给晏郎君。”

  说完才敢颤颤兢兢地半抬着眼睑,果然又遭遇了一双阴森森的冷眼。

  芳期背上一寒,竖起手掌发誓:“我敢发毒誓,我确然是听从于家祖父的嘱令,若这话有假,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一片寂静,还好没有打雷。

  但这样寂静也够吓人了!!!

  芳期手掌都举得发酸了,终于才听晏迟问:“你要我怎么暗中协助你?”

  “我想要一个会武艺的婢女,人选需要晏郎君替我物色,也需要晏郎君找好如意行的牙人,至于怎么让那婢女进相邸,我自有办法。”

  “也罢了,你既然敢在我面前发毒誓,我就信你这一回。”晏迟说完就挥挥手:“不送。”

  真是,谁敢让你送啊!!!

  芳期赶紧告辞,恨不能直接飞出晏冰刀这所别苑。

  而芳期刚走,那半老徐娘就进了凉亭,先经礼见,才略带着几分戏谑道:“相邸的这位覃三娘怕是对郎君心怀倾慕。”

  “倾慕?”晏迟挑了挑眉梢:“她倾慕的是徐明溪,也到底被我给逼出了实话来,果然是覃逊这只老狐狸的狡计,覃敬确然做不出这等言而无信的事。”

  “仆这回却不苟同郎君的看法了,覃逊既然打算空手套白狼,便是拿准了郎君不至于和个小娘子斤斤计较,便是要报复,多半也会报复覃敬,覃逊自来就更偏心次子,对于嗣子却不如何用心栽培,既如此,覃三娘又何苦屡番请求郎君谅解呢?仆看覃三娘,也不像这么有良知的人,总不会是因为过意不去吧。”

  “你看她避我如同避瘟神,哪里像心怀倾慕的模样?我看啊,多半是她虽然倾慕徐明溪,却有自知之明,明白嫁入徐门无望,而我呢,可以助她摆脱嫡母的威胁摆布,是个绝佳的婚配人选。”晏迟冷哼一声:“覃家这个闺秀,可精明得很呢,她要是身为男子,权场上倒是能够试着争上一争,指不定熬到覃逊这样的岁数,也可以混个权臣当当。”

  “郎君既看穿覃三娘是因功利接近郎君,又为何答应暗助呢?难不成真指望着覃三娘能盗出覃逊手里的名单?”

  “不用她盗,只要我确定她是听覃逊指使,就大抵知道我遗漏了什么人了。”

  “那……”

  “要在相邸安插耳目不是那么容易,这个机会倒是送上门来的,有很多事,利用覃逊才可事半功倍,但覃逊这只老狐狸,要想算计他可不容易。”晏迟这才放松了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

  半闭了眼似乎小憩,那仆妇便蹲下身来,替晏迟擂着膝盖。

  好半天,晏迟才又说话:“这件事先不用告诉阿瑗,她只需要等着看……我会怎么把这些人一个个的……”

  话说得囫囵不清,但晏迟眼睛里的锋冷却是清清楚楚。

  如果芳期现在在场,应会对晏迟有所改观——相比起这时的情态,晏迟对待她真可谓已经太温柔了。

  “郎君不曾嘱咐,仆怎敢透露半字给四娘子。”仆妇笑着道。

  “但有一件事你可以告诉阿瑗,冯莱兄妹二人,我很快就会用他们的性命献奠赵叔了。”晏迟一笑。

  这一笑颇为“温暖”。

  仆妇却诧异道:“怎么陷害赵公者,也包括了这两人?”

  “要不是冯莱透露内情,你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知悉羿承钧的龌龊心思?”晏迟竟直称当今天子的名讳,这时又哪里还有半点敬重的模样:“他们要不笃定羿承钧已对赵叔动了杀心,敢这么前赴后继弹劾一国重臣么?!徐尚书确然正直,我敬他凛然风骨,自然信他虽然勘破了羿承钧的龌龊用心,但绝对不会针对赵叔落井下石。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呢?冯莱当年,可是最得羿承钧信重的道官呢,他和赵叔无怨无仇,但他和冯氏却与皇后结怨,而赵叔及婶娘,与周皇后却有旧谊,冯莱借刀杀人,自以为不露痕迹,却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他筹备了整整三年,而今,终于是要拔剑出鞘了。

  那么就用这对兄妹的狗头,替他的复仇之剑开刃吧。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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