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从前叫张莺,佳始从前叫喻翠,都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儿,一个还是无依无靠的,她们自调进慈宁宫,就如履薄冰,从不往太后身边讨巧的,民妇要是有能耐,已然央得陈圣人放她两人出宫了,只是……一来她们本已入了宫籍,再早又还年轻,更关键则是慈宁宫要一个旧宫人不留,圣人也担心落下口实来,民妇是听陈圣人讲,道回民妇能被许以辞宫还籍,多得王妃的关照,王妃是善心肠的人,民妇便又腆了脸,要是……辞旧还佳始还堪为覃娘子驱使的话,过年些,王妃或许能又再给予她二人关照。”

  这番话是枣玉昌冲芳期说的。

  她至今仍不知湘王就是她的郎主,湘王妃对她的关照更不是妇人之仁,可毕竟欠下了这份人情,离开临安前理当能道辞称谢,想着湘王妃开办的善堂果真是让贫苦受惠的,又顺便拜托了辞旧、佳始二位。

  不是晏迟不信任枣玉昌,很多事这些人不知情反而能保安全,横竖她现在成功脱身,日后与她的家人也不会大掺和权场之事了,就让实情真相被岁月掩埋,这才是最妥当的安排。

  芳期也便应了下来:“这件事我记着了,你也莫与我太过见外,我知道你虽一直服侍大娘娘,许多的事其实都有自己的主见,也难得在慈宁宫这么久,经遇了几场风波恶浪,还能一身干净,并没干助纣为虐的事,你今日虽说有所求,为的却是两个相处一场并无亲缘关系的宫人,可见我没看错人,枣妪心中是怀着仁善的。

  这些路资,你可别推辞,带着傍身,途中也能少受些辛苦,我与贤妃很是投契,枣妪不仅维护过我,对贤妃更是数番暗中维护,所以千万别以为是无功受禄,另有,我从前有个婢女,够了年岁回家嫁了人,她的娘家和夫家都迁往了枣妪将去的县城,路资里有封书信,还劳枣妪代我转交给她,今后你们隔得近,也能彼此照顾,若遇见什么烦难,也可让四月告知我。”

  枣玉昌没想到能结下和湘王妃之间的善缘,千恩万谢的受了馈赠。

  她其实早意识到,一桩桩郎主交给她执行的事件,其实都有利于湘王府,兴许那位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郎主,跟湘王府密切相关吧,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从此以后可以和家人骨肉在一处,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再说辞旧和佳始,面对着太后一看就心有不甘的逼问,只好也说了真姓名。

  她们两个,过去是没有资格享受被太后亲自赐名的“恩荣”的,所幸的是倒反而保下来真姓原名,可就算现在被陈皇后给赐名了,眼瞅着皇后和气,她们也不抵触,偏偏太后就在赐名上较劲。

  “什么莺莺翠翠的,太过俗常了,日后,辞旧改为念旧,佳始改为念孝吧,这样好记。”

  两个宫婢面面相觑,纵然她们不是多谋善计的人,听这名儿的意思,也都明白太后是要和皇后打擂台,这可怎么是好?答应了是与皇后为敌,不应又是违逆太后,应还是不应都有罪错,日子越发是艰难了。

  却是佳始到底胆子壮些,犹豫了一番,硬着头皮道:“奴婢二人的名儿,是圣人所赐,虽有幸再蒙大娘娘赐名,可……不敢擅自作主。”

  司马芸抬眼看着佳始,忽而竟是满脸笑容:“你还算懂得规矩,为人也谨慎,却还不失果断,我从前怎么没留意身边有你这样一个伶俐人呢?过来,替我斟一盏茶水,我现在别的没有,慈宁宫里这样多年金玉摆件,还有簪钗环镯,论谁都是不敢动的,你把我服侍好了,我尽都赏给你。”

  佳始只想要个恩典远离卫宫这座牢笼。

  但她不敢不从,硬着头皮过去,斟出一盏热茶,躬身呈给太后。

  司马芸劈手夺过,连茶带盏的就砸向佳始:“狗奴婢,看我失了势,竟然敢抬出中宫来逼压我,我看你真是狗胆包天,好个精乖人啊,不知长没长着颗七窍玲珑心,剖出来看了才知道!”

  佳始吓得直往地上跪,还不敢哭,只能道饶。

  司马芸仍要不依不侥,却听冷冷的声嗓:“姑母病得这样重,气性还是如此大啊,我听了一阵,这宫人的话哪里算是冒犯了?六宫之主,皇后娘娘赐的名,宫人怎改擅自答应更改的?

  哪怕是姑母的意愿,也得商量过皇后娘娘才是情理。”

  是司马环和芳舒,一前一后的进来。

  司马芸怒极:“你们竟敢擅闯慈宁宫?!”

  “姑母,我和幼娘是奉官家御令,来慈宁宫侍疾的,另则官家也明白姑母会心存怨气,特意让我和幼娘开导劝慰姑母,姑母可别怪官家这回如此懊恼,试想,要不是湘王先洞悉了罪庶标的阴谋,且立时提醒了官家,就凭姑母一味顾私偏心,中了那吴湛的计,真导致吴湛冲进福宁殿逼迫官家退位……惹出这样大的乱子,姑母还不明白你不能再过问朝堂政事了么?

  天下要安稳,社稷要昌盛,就不能近奸谗而远忠良,我看姑母却并未醒悟呢,姑母刚才给两个宫人改的名,意在抱怨官家不念旧,不孝顺,这两个宫人要真是应了,官家岂不是又会遭受物议?所以她们不应,是忠君,姑母反倒加罪她们两个,难不成姑母真盼着让罪庶标得逞?”

  “你,你别忘了,你也姓着司马。”

  “司马环不敢忘自己的姓氏,司马环更不敢忘,司马一族乃臣子,官家才是君帝。”

  司马环步伐向前,只与司马芸间隔着一张茶案而已。

  “有我和幼娘在,姑母就安安心心在慈宁宫里荣养吧,我两个定会奉行圣令,必不会让外人打扰姑母调养玉体,对了,姑母还不知道一件事吧,王老夫人,听说突然中风,现在瘫卧在床,非但寸步难行,甚至连话都再讲不出了呢,姑母虽说比王老夫人年轻,可毕竟也上了岁数,千万不能再罔顾身体了,姑母的性子比王老夫人更急,我真担心,姑母也会……唉,那些不吉利的话,我不敢说,也不宜说,意思姑母明白就罢了。”

  司马芸暴怒,起身扬手就要一耳光扇过来,芳舒立时上前,轻轻松松就挡着了司马芸的攻势,她明明把司马芸的手臂下死力气抓紧,脸上却很是担忧:“太后息怒,太后可千万不能再动怒,否则病症加重,官家就又得分心了。”

  辞旧和佳始二婢,也赶忙上前制止太后,说着的都是劝慰的话。

  司马环叹了一声气:“虽然说,官家已经任命湘王为上太保,职权更在政事堂诸相之上,不少的政务,湘王已经能替官家分担,可国事繁重,姑母若是真病重了……官家无心问政,重担只好交托湘王等臣公。姑母千万要保重啊,否则湘王妃,怕也会埋怨我了。”

  她还拾起了地上的茶盏,放在茶案上,一挥手,让芳舒放开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娘娘。

  “姑母要泄愤,便冲环儿来吧,环儿定会向官家解释,姑母并非故意,只是已然神昏智乱,伤了人而不自知,为免官家受伤,今后这慈宁宫,官家也不必来了,总得等姑母痊愈之后,官家才好来探视。”

  这一天,终于是被她盼到了。

  慈宁宫这座囚笼,对司马芸来说太华丽,必须有她这看守,才能让司马芸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切肤之痛,你现在痛了,你的儿子仍然活着,他还是这个国家的天子,你都这样的悲愤和难过,你现在,可体会到我有多痛?

  我的心,已经没了。

  被硬生生的剜去,巨大的创口永远不会愈和,一日更比一日痛,我要让你跟我一样。

  我们一起受痛,一起被折磨,你摘掉的是我的心,我就让你受这凌迟之苦,一刀刀的,慢慢的剔除你的血肉,每一刀都不致命,但你的伤口,也别想愈合。

  我的好姑母,过去的我从来不让你满意,你总怪我太温和,太懦弱,太善良,我现在变了,你喜欢我么?喜欢现在的我么?我越来越像你了,你应该感到宽慰才对,因为我终于成了恶毒的人,没有辜负你的栽培。

  司马环拉着佳始的手:“太后刚才虽冲你发了火,下手倒还不算太重,只是被砸肿了额头,烫着了面颊,没见血,更没有性命之忧,你该感到庆幸了,今后服侍大娘娘要万分当心,不能再让自己被伤着,否则,会有人误解大娘娘已经丧失了人性,惹生更多怨愤声讨。

  皇后娘娘不是派遣来几位内臣么?他们既能护卫慈宁宫的安全,想来也必能阻止大娘娘伤人,今后斟茶递水的差使,还是让他们服侍吧,这也是为大娘娘着想。”

  佳始会意,躬身称喏。

  司马环往外走,停在那株梅树下。

  “这里,过去植着的是寿禧红。”

  “是,但寿禧红早已凋枯了。”

  “这一株梅,看来也不甚好,这虬枝狰狞,看地上的影子,倒像是鬼影一般。”

  “这株梅,今年未绽花苞。”

  “看来,姑母近些年应是不顺啊,唉,这可越发要注意调养身子了。”

  司马环用手抚着梅树的枝杆:“我想起来了,不久前,先帝投梦,手里就持着一枝未绽放的梅,插在了慈宁宫内,本应栽着寿禧红的这里,我思忖良久不知何意,现下嘛,多少明白点梦兆了。”

  “是何梦兆?”芳舒问。

  司马环看着她一笑:“大娘娘闺字芸,居家时的小名却唤香浮,旧诗有云,暗香浮动月黄昏,赞的就是梅,寿禧红凋枯,此株梅树又不开花……幼娘聪慧,难道还不知何意么?”

  梅凋,则香消,太后的芸字也借指香草,先帝是来报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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