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看着单氏的眼珠子,要不是早有准备,她还以为自己脸上突然开出了朵花。

  就单氏这种神色先露于言谈的习惯,要是晏大王亲自和她接触,恐怕单氏五脏六腑里的犄角旮旯藏着的些微诡计,都会为晏大王一眼看穿了。

  不像她,多少还是得动动小脚趾琢磨的。

  “王妃可还记得,有一回来妾身家里串门,还亲口让妾身唤来了阿蝉做陪,王妃安抚着,说是眼看着阿蝉的神智不但恢复了,身体也养好了,等湘王殿下忙过那一段儿,王妃便亲自提醒殿下,接了阿蝉回府里,还会为阿蝉讨请个孺人的名位。”

  芳期微微一笑:“这话我说过,只一时间没顾上……而今解禁没多久,慢说外子得操心朝堂政事,便是府宅里也是一团忙乱,再等上一阵子,真消停了,我再操办这件事。”

  她说完就往花榭外头一看:“是薛家娘子几位来了,我好些时都未见她们,今日正好和她们说笑一番,夫人今日有不少宾客要款待,我便不多打扰了。”

  单氏却跟着芳期一同往花榭外走,赶紧的又说了几句:“过去阿蝉任性,妾身责备了她一番,好在是她还能听得进去良劝,意识到不该在王妃跟前使性子,那日里听了王妃的宽心话,阿蝉算是彻底悔悟了,前一阵儿外子入狱,湘王府又被围禁,她就日日在神佛前拜祈,讲宁肯折寿十年,换得殿下、王妃及小郡主平安。

  妾身近来也看了黄历,下月初九就是好日子,阿蝉原来就是湘王府的姬妾,被接回去倒不必另费一番周折,只是取个吉日归家的好意思罢了,哪怕王妃还顾不上向圣人提请册位的事儿,并不打紧,先将阿蝉接回,太后过去还指责过王妃妒悍不容姬妾呢,妾身那义妹得以王妃的优容,妾身才好跟相熟的官眷们辩解,过去是太后误会了王妃,王妃本是极为贤良大度的。”

  芳期才停了脚步,歪着头看一眼单氏。

  笑容立时就浅了:“单夫人的意思,我会转告外子,等问得外子的决断再来和单夫人商量吧。”

  说话薛氏虽晋为贤妃,不过薛奇儒并未被封爵位,薛家娘子倒不在意家族未获更大的恩荣,她眼看着芳期从花榭里出来,连忙快步上前,跟单氏应酬一番,当单氏亲自去接龚夫人时,薛家娘子才终于有空和芳期说交心话。

  “上苍佑庇,湘王及王妃这回有惊无险渡过了殃劫,听闻王府解禁,小女便急着要去看望王妃,妾身情知王妃那段日子应酬多,拦着了小女没让她去添乱,今日见王妃,气色如常,真真是件大好事。”

  湘王府被围禁时,薛奇儒是最先上书的那一拨人,他家的情义芳期是心领的,就很干脆地说道:“有些日子不见令媛,我心里也很挂念她呢,择日不撞日,等今日事罢,明日我便备酒备菜,相请娘子及令媛饮谈一番,我那六妹妹因着老夫人的病情,今日不便来赴宴,不过 明日去我家串门倒是不怕被议论的,令媛和六妹妹是闺交,正好也能相见。”

  薛家娘子知道芳期并不关心王老夫人的病,她也懒得问王老夫人如何,只问:“不知徐家阿姐可还好?我是想去看望她的,又寻思着非但不能排遣她心中的悲怅,反而还会添乱。”

  徐姨母未被王烁一系牵连,可毕竟她的父亲、兄弟,甚至娘家所有的血亲都被处以极刑,被处死的逆犯还不能治丧,徐准、覃逊联书请求天子许可由他们两家敛葬王烁等的尸骨而已,徐姨母虽不能为娘家人服丧,但今日她并没有来赴宴,薛家娘子想打听徐姨母的近况,也唯有问芳期了。

  “我昨天才去看望了姨娘,她难过归难过,好在并没有患积症候,阿皎最近住在太傅府,姨娘有阿皎一直在旁陪伴,还有姜姨祖也去帮着她料理本族别的事务,并不觉得烦累,娘子不用担心,要是有空能去陪姨娘说说话最好。”

  王棠因为早就被罢了职,这回没有被诛连得太狠,保住一条小命,他和子子孙孙被发配充军,又有洛阳王氏别的族人,被驱逐出临安,没得原籍返回,各自流落,连个安居之地都没有,为了不让王棠一系在军中太过受苦,其余族人沦为乞丐,虽说有太傅府和太师府两家姻亲出钱安顿,但桩桩件件事尚还需要徐姨母亲自料理的。

  这个时候,姜姨祖站了出来,帮着徐姨母处理这些琐碎事务,针对那些族人的具体情况,帮扶的帮扶教诫的教诫,减轻了徐姨母肩头的重担,姜姨祖甚至对覃太师都有所改观了,那天还跟芳期感慨呢——你那祖父,虽没几分文臣的气骨,但看他眼见着洛阳王氏这样的境况,还肯舍财物出来接济姻亲,多少算个人吧,也难怪像徐公、辛公这样的人物,居然还能待见他了。

  芳期一时没忍住,把来自姜姨祖的“赞美”告诉了祖父大人,祖父大人倒是很大度:“西楼居士看不上热衷功名之辈,尤其是痛恨对辽国称降的卫臣,她道平民无奈屈服于敌国尚情有可原,因为国土沦丧京城失守并非平民的职责,可权勋世族,文武百官,他们享获朝廷俸禄及恩荣,对于社稷的强盛本应竭尽所能,为苟且偷生而称降,与叛国无异,更何况我归卫之后,尚还力主议和,附和偏安于江南,正是西楼居士所痛恨的一类人。”

  “但翁翁力主议和,不也是为了积累实力后,再图北伐么?”

  “我是这样打算,可北不北伐却非我能够决断的,要是天子不愿北伐,只图保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我并不会违逆君主的意愿据理力争,所以西楼居士并没有看错我,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一家一族的利益重于社稷君国,她厌鄙我这样的人,认为我这样的人不配食享俸禄,她的理据站得住脚。

  西楼居士虽是女子,然而一路追随南卫朝廷,当年她写下不少诗词鼓舞士气,支持北伐一血国耻,号召世族百姓拥戴先帝,而反抗辽国设立的伪政敌廷,她作为世族之后,虽是女子,却做到不少男子无法做到的事,这才是受到尊崇的真正原因,我虽与她取舍不同,心里对她是很敬佩的,也难得她对我尚还有这些微改观和认可了。”

  覃太师近一段,时常陪在王老夫人的病榻边,他也不管王老夫人还听不听得清他说的话,又是否真能明白话里的意思,总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从前的往事,朝夕相处的日常,有一天他说着说着就觉得困倦了,倚在床边打盹,没了声息,倒是被王老夫人急促的几声“叫唤”又惊醒了。

  他拉着王老夫人已经抬不动举不起的手,安慰着:“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支撑得住,总不会比你先走一步的,很多事我办得不好,为了救下鄂举,免我一门受罪处,先利用了无端,到底是让他洞察了高仁宽和小舅子暗杀赵娘子的事,我明知无端不会放过他们,却也无法阻拦。

  也只有一件事我不能再违诺了,那就是必须先将你送走,替你操办完后事,总不至于让你的身后冷清,你啊,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寒碜,放心,还有我在,你的身后事不会寒碜的。

  现下很多的事,我不再瞒你了,日后我们兴许不会在临安,得迁去西夏抑或高丽,可哪怕是背井离乡,你我二人还是会合葬在一处坟茔的,你是覃门妇,永享覃门子孙的香火供奉,谁也不会嘲笑你身后凄凉。

  我辜负了你,但永不会遗弃你,我覃逊此生只有王灵一妻,你要愿意,三生石畔等一等,咱们下一世还做夫妻,你看,我们共渡了数十载,都老了,点点滴滴的事我可都还记得清呢,这世上没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我一般的长情了,我这样待你,世人又怎会笑话你福薄呢?我们都得高寿了,被虏去过辽国,毫发无损的回来,又能在几番权斗后安然脱身,他人羡慕我们都羡慕不过来的。”

  王老夫人中风后,芳期原本未来过冠春园探望,是覃逊不让她来,免得又给老妻添堵,但这天芳期因来接芳许,少不得和长嫂一见,长嫂要亲自来给王老夫人送煎好的汤药,芳期就陪着她一同来了,她没近前,隔着门扇听得祖父的一番话,就更不想入内了。

  洛阳王氏轰然倒塌,王老夫人也成了现在的境况,前仇旧恨是该一笔勾销了,芳期甚至觉得有点心疼她家祖父大人,所以她这张“摧命符”,还是离王老夫人更远些吧。

  一转身,芳期却见父亲大人也一脚迈进冠春园。

  覃敬见到亲女儿,怔了一怔,脚步竟就收了回去。

  芳期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怎么瞅着父亲大人竟然脸红了?

  覃敬不仅脸红,目光还很有些躲闪,尤其见女儿走近前的时候,眼珠子都像要往脚背上砸下去,咳了好些声,才组织好语言:“我想去一趟灵隐寺,特意来请询尊长是否允许,你祖父……他在里头吧?”

  芳期:……

  她家父亲大人现如今出门,还需要祖父大人允许么?唉,父亲大人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况怕还不如小四弟了。

  “翁翁陪着太婆说话呢,我本是跟着嫂嫂来送药的,担心触怒太婆,就没敢往太婆跟前凑。”芳期是寒喧家常的口吻。

  她见父亲大人着实不自在,都打算行礼告辞了,没来得及,却又听父亲大人说:“我听周氏说,怎么单夫人昨日在沈相公的谢恩宴上,跟不少官眷说起你亲口答应了为蝉音请封名位,将她接回湘王府去?”

  芳期:……

  她是出现幻听了么?父亲居然会关心她的家务事?

  “我并没答应,只道先和大王商量。”

  覃敬点了点头:“你要是有这想法,我不过问,要没这想法,是那单夫人故意用这手段协迫,你可记得跟湘王强调,一介姬妾而已,去留本不要紧,只是单夫人是外人,原本不该过问王府内宅之事,她挑衅不敬王妃,这是逾矩了,是否接回那姬妾,得请湘王三思才好。”

  覃敬说完这话,才又干咳数声,进了冠春园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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