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花苑里的馆榭中坐着好些贵妇,但袁四娘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湘王妃。

  她过去从未见过湘王妃,可知道王妃现而今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岁,虽说馆榭里的一般年岁的少妇也不只一个,但无一不是陪随着阿家来的,都是陪衬,唯有湘王妃,她不是谁的陪衬,反而像众星映托的皎月,显得格外的夺目。

  乌云般的发髻并不曾别出心裁梳成新巧的花样,发髻后簪佩着一朵金芍药,髻前的凤尾金冠镶着翠玉石,细缕流苏长短参差,华丽又不失新巧,四娘想起小姑说女子正当年华时,簪佩越是华丽则越落俗套,还是以清新简单的妆扮为雅,四娘本是认同的,可现下却只觉“认识”又被推翻,她都快忍不住想问湘王妃,那金凤花冠是哪家首饰铺的出品?是否名匠大家设造打琢?

  再看湘王妃的容貌,眉梢泛采,眼角含笑,便是静默时仍蕴着飞扬的意气,微翘的鼻尖凭添了娇俏,而朱唇榴齿,总让人期待着她说话,期待着她不仅仅是轻含着笑意。

  四娘只在画中见过这样的,毫无缺憾的美人。

  在座的女眷,无论是比湘王妃年长的,还是一般年岁的,都爱听她的诙谐话,这样的欢声笑语中,仿佛使得这场应酬变得格外的有趣,不再是虚伪客套的说些相互都觉悦耳的话,仿佛彼此间都如多年的知己老友,连直接的嘲损几句,都无伤大雅了。

  汴王妃来的时候,湘王妃起身相迎,两人手携着手,四娘就想湘王妃的手,肯定细腻而温暖。

  “覃姐姐用的熏香,似乎又换了方子?”

  听汴王妃这样问,四娘也竖起了耳朵,她一时间忘记了熏香已经被“节俭”掉的事实。

  “呀,看来我是和小闵生份了呢,这一段我都用这种衣香,你却才发觉换了种,倒是提醒了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跟你亲近了,我的错我的错,最近认识了不少新人,就忘了你这老友,明日便下厨亲手料理桌山珍海味,向小闵告饶。”

  “诸位听听,我不过是打听香药方子,覃姐姐不愿讲也就罢了,反过来还数落我是贪嘴想蹭吃喝,还真是半分不吃亏,越来越精明了,我得问问侯夫人这寿星去,覃姐姐今日来贺寿,是不是打的空手。”

  “别去问,问就是我能来已经让寿星面上有光了,哪怕是空着手来,侯夫人也不计较。”

  “看把咱们湘王妃得意的,有她这样自夸的么?”

  “小闵摸摸我的脸。”

  “我又不是登徒子,摸覃姐姐的脸做何?”

  “摸一下,就知道我不是自夸了,而是说了句越发炙手可热的大实话。”

  四娘听着汴王妃和湘王妃一句接一句的俏皮话,身心更觉得舒畅不少,不由暗忖:慢说在这样的应酬场合了,哪怕居家时,和自己的姐妹也不曾这般无所顾忌的说说笑笑,更休提在夫家……可明明阿家慈和,小姑友善,为何我当说一句话时都得先斟词酌句呢?反而是跟湘王妃第一回见,竟像也有胆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这样思忖着,不觉就开口道:“不知我有无福份,也沾一沾汴王妃的光,往湘王府去蹭一餐吃喝。”

  这话一说出来,四娘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见伯母都转过脸来看她,顿时有种她也“炙手可热”的感觉,怔住了。

  “嘴馋的人必有口福,好了,明日这场东道我是走不脱了。”芳期笑着向闵妃引荐:“小袁是丘大娘子的侄女儿,我看她文文静静的,却不曾料也是个饕餮客,这下子可好了,咱们日后又多一个伴儿。”

  丘大娘子极其欣慰四娘能迈出“勇敢”积极的一步,连忙示意:“两位王妃虽然都比四娘年长,倒是性情反比四娘你要开朗得多,正该和她们多亲近。”

  关于四娘的家务事,丘大娘子也不便在此时就说太多,只又对芳期道:“我家四娘性子有些闷,寻常不爱出门儿,尤其近两年,她家里琐事多,过去闺中的好友邀她集会,她多半都推脱了,难得她今日突然想开了,愿意忙里抽闲多跟王妃交道,王妃可得替我多劝劝她,正该趁此年岁,稍纵欢娱,才不负了风华正茂青春之时。”

  四娘更觉豁然开朗了,倒没去想婆母和小姑是否乐意她“欢娱趁年华”的后事。

  当午宴时,四娘见到了更多的人,不过她一门心思仍然还在芳期身上,只遗憾她今日没能挨近湘王妃身边坐。

  好容易挨过了午宴,众人又往另一间馆榭去继续饮谈,这回四娘倒是跟芳期坐得近了,中间就隔着个丘大娘子,她见湘王妃忽然举杯,冲着一个面生的妇人。

  “我听闻区夫人出资,要在灵隐寺左近筹建首善堂,深觉是件大好事,今日便借侯夫人的好酒,先敬区夫人的善举。”

  区夫人?四娘想了起来,应当是元大夫的家眷。

  她才打量着这位最近似乎很出风头的贵妇——柳眉杏目,鼻梁高直,岁过中年,却仍是顾盼神飞精神十足,可面相上就显出精明厉害来,四娘是最敬畏这样的人了,没看两眼,就垂睫而避。

  “湘王妃却也不必替贫病敬善举,实则扶助危困,是我辈皆应尽心尽力之事,非独王妃一己的职责。”

  四娘听这话,心尖都颤抖了下,区夫人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言辞里像裹着硝火。

  芳期却挨得住这硝火,见区夫人无视她举起的酒盏,便将酒盏放下了:“区夫人若是真想行善呢,当得起我这份钦敬,不过要是区夫人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管扶助危困是不是我的职责,我这人,历来憎厌盗世欺名之辈,就忍不住质疑质疑了。”

  “看来王妃不是想敬酒,倒是要质问妾身了?”区氏把细眉一挑。

  “未知夫人的首善堂,又到何年何月才能筹建完毕?”

  “地方妾身已经置下了,不过善堂的造办还得精益求精……”

  “善堂是用于收容贫病,又不是以供权贵游玩集宴的,何至于精益求精?”

  “这不过是王妃以为罢了,难道说贫病就不能够居住在更舒适的屋苑里?”

  “我听区夫人言下之意,为了达到精益求精,指不定首善堂还得等个二、三十载才能建成,我一个人觉得这无非是区夫人沽名钓誉的幌子,区夫人心中不服,不如问问今日在座诸位,到底认不认可区夫人的狡辩吧。”

  四娘听到这里,竟又抬眼看向区夫人。

  发觉这位夫人此时的厉害劲,甚至已从眼睛里渗出了。

  可奇迹般的,四娘却觉得她会输。

  再厉害也理辩不过湘王妃,不是因为身份地位上的差别,而是占不住理。

  这时四娘就听见了自家伯母第一个响应湘王妃:“处于危困,更甚于身患重症的百姓,急需有安身之地,得药石为医,怎会期待着等上数十载,再享受一番华屋高堂?善堂建得再是华美,风光景致难道还胜过西湖延堤?多少贫病之人,从无游山玩水的兴致,故而我是认可湘王妃的看法,区夫人所谓的善举,就比如当严寒之季,眼瞅着贫苦无衣御寒,承诺施予衣物,却又道布衣絮袄不够华美,得缓缓的植桑,养蚕,挑择最好的织锦工,织成丝绸,再遍寻技艺超群的绣娘,等华衣锦服制成,也不知贫苦百姓是否已成冻死骨。”

  芳期笑了:“大娘子这比方真贴切,区夫人哪里理会承诺救助的百姓是否会成冻死骨呢?到时她还会声扬,她这才是行的大善呢,旁的人行善,只施予布衣,她却施予了锦衣华服,要是没人揭穿,区夫人把锦衣华服穿自己身上,还图了个博施济众的美誉,这份算计,还真是太精明了。”

  区氏蹙着眉:“王妃今日是定要谤诟妾身沽名钓誉了?妾身不惧与王妃理论,只今日是侯夫人的寿辰,王妃不顾侯夫人的体面,妾身却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郑氏上回在鸿濛苑败了一场,今日见区氏的口齿比单氏厉害得多,很得鼓舞,也附和道:“咱们是客人,的确不该扫了寿星的兴致,湘王妃便是再不满区夫人及我等也行善举,有碍你赢获人心,也该另择场合挑生是非。”

  “两位夫人真是言重了。”丘大娘子继续助阵:“王妃针对的是首善堂是否真会置办一事,与侯夫人何干?横竖区夫人不能自圆其说,咱们也不会因此鄙恶侯夫人,且侯夫人长久以来,也在坚持行善,当与咱们一样,同样厌恶以行善作态,盗世欺名的行迳。”

  龚夫人听双方争执起来,本是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现在却偏被拉扯进来,且她今日最看重的客人,实则是丘大娘子,想到儿子的终生幸福,只好把牙一咬,择定立场。

  “今日虽是我做东道,不过无非邀请诸位取乐一日而已,本就是为了说说笑笑,哪里来的这样多拘束?且湘王妃起初也是好意,反而是区夫人误解了,话赶话的说到这地步,要是不理辩清白,那才真是扫了兴。”

  不管了,两权相害择其轻,郑氏也好区氏也罢她又不是开罪不起,反倒是湘王妃和丘大娘子,这两位分明是一条心,她要是含含糊糊打太极,那就是有异心了,儿子的婚事没了指望,这辈子就只能自暴自弃,儿子重要,母当护子,权场上的事就由着男人们去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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