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昼也终于赶上了这场天子御审。

  他原本在外执行公务,收到丧报,就想急着往临安赶,还是部属提醒他虽然并不是担任诸如平乱镇叛的要职,家中出了事故,不需要向朝廷请命后才能回朝,可毕竟是公派州县的监务差使,回朝前也需要安排好工作的好不好?

  陈昼回到临安还不足三日,这三日,虽然明知他那爱子生还的机会渺茫,但毕竟未见尸身,陈昼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于是他又亲自率队,带着足有百来号人,再度潜入湖水寻觅,一边还沿着江堤打听,分明抱定了活要见人死得见尸的执念,奈何这三日竟然也是白操忙。

  陈昼不是没有怀疑过陈渝的死是为田氏所设计。

  “渝儿识水性,且当日身边还有几个仆从护着,怎至于落水后立时溺亡?”这是他心中的第一个疑问。

  “我听仆从讲,当日三郎已是过量了,又是突然坠水,指不定心中一慌,手足就越发失措……”

  “廉世子生辰,为何没请大郎、二郎两个,反而却请了那潘家子?现如今咱们和徐国公府可是一个阵营的同盟,论亲疏远近,大郎、二郎在廉世子心目中怎能不如潘家子?”

  田氏有两个嫡子,均比陈渝年长,长子还已经得了功名,交际应酬的事当然已足承担,田氏当然也明白她的两个儿子未获廉世子邀请是个蹊跷,可却不能让两个儿子淌这浑水,因陈渝有两个兄长在场,眼看着就要和潘成争闹,两个兄长能不阻拦潘成?便是拦不住,总也得跟去看护着手足吧,就这样陈渝还能意外溺亡……

  更加不合情理了!!!

  田氏只好撒泼:“官人这口吻,难道是怀疑我谋害了三郎?是,我的确看不得安氏的作派,故此也待三郎不亲近,可我难道就真是个蛇蝎心肠的人?他固然是安氏所生,但也是官人的骨血,是大郎、二郎的手足,我何至于谋害他性命!

  廉世子为何不请大郎二郎,这我怎么晓得,只是听廉世子自事故发生后说的话,他也极为懊恼呢,一心想着潘成和他还算投机,且寻思着请了潘成,杨柳岸那伎子或许也会去助兴,没想到伎子仍然不识好歹不说,潘成竟然还……官人要不信,你自去问问廉世子,官人总不会以为我一个内宅妇人,还能支使得动皇亲国戚吧!”

  陈昼的猜疑仍然没有打消:“渝儿生死未卜,区大娘子便企图让咱们撤诉,放过潘成,这件事没你答应在先,区大娘子哪肯对潘家打保票。”

  “官家也不想想,区大娘子听闻这场事故,又有那甄家的夫人托告亲朋求上了门,区大娘子想着能借机要胁住潘氏女,特意请了我去商量,说是商量,可我敢拒绝么?我要拒绝了,元大夫不至于为难我这一个内宅妇人,可会不会埋怨官人不识好歹?官人可好不容易才争得监务署的美差,若是就这样丢了,岂不又成了我的责任?”

  田氏咬死不承认陈渝的死和她有关,陈昼也是无计可施。

  他和田氏其实是表兄妹,他的母亲是田氏的姑母,所以自小就有媒妁之约,听奉了父母之命,可陈昼自个儿却并未相中田氏,婚后两人间就常有摩擦,这些年因为他纳了安氏为妾,夫妻间的隔阂矛盾就更深了,纵然陈昼没想过要休妻,一颗心却早就偏向了安氏母子,他甚至计划着若是能助兴国公等斗垮了湘王,就能力争封个爵位,爵位由嫡长子继承,可他能够为安氏争个品阶诰命,替小儿子争个美差,把他所有的人脉交给小儿子继承。

  但现在,陈渝没了,安氏痛不欲生,陈昼也觉得摘心挖肺的痛得难受,可他找不到田氏杀子的罪凿,见田氏又一点不胆怯,不由又想这兴许就是一桩意外事故,总之,陈昼也是把潘成恨得个咬牙切齿的,恨不能将潘成五马分尸才好。

  所以他一到场,就先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恳求天子明察秋毫,务把杀人害命的凶徒处死,田氏也相跟着跪下,夫妻两个这会儿子看上去倒像十分和谐的样。

  羿栩是先听取了原告及支持原告方的兴国公的说辞,才让被告一方发言。

  当然还是潘成最先说话。

  他已经大彻大悟了,又哪怕还再犯浑,此时面圣总也知道收敛几分,一五一十的供诉,不再讲气话,这就和廉世子的证辞先有了冲突,据潘成的供诉,廉世子当晚非但不曾阻拦他,甚至还有怂恿他和陈渝争分个强弱的行为,一直在后头煽风点火。

  两个人先就吵了一场。

  “官家明鉴,案发当晚廉世子不仅请了被告一人,还请了不少友朋,臣已经询问过在场中人,皆与廉世子的证供相合,足证被告潘成是为了脱罪,才谎撰口供。”兴国公自然是要帮着廉世子的。

  葛时简却也据理力争:“臣已察实被告确为他人构害,那么廉世子就有同谋之嫌,廉世子一方的人证,证辞不足取信。”

  双方各执一词的局面,清官能断,昏君也未必不能断,只不过想不想断而已。

  廉世子在自己生辰时请潘成喝酒,要是不存恶意的话,必然只能是因为他视潘成为好友,既是好友,廉世子又不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更加不是高风亮节的君子,哪怕他的家族与陈家存在利害关系,在这件事案上,他两不相帮袖手旁观才合情理,可他此时咄咄逼人,显明非要把潘成置之死地,这岂是对待好友的情态?

  但羿栩不想坐实哪一方的罪名,他的意图是息事宁人。

  不究潘成故杀之罪,也不究潘成是否为人构害之实,白死个陈渝,轻罚个潘成,这事就算了结。

  所以羿栩把各执一词的供辞,干脆不究不理了。

  接下来就是袁四娘作供,关于区氏借甄家夫人之口,逼胁潘二娘亲笔写下诺书,答应泄露内廷之密一事。

  陈皇后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事案还真和她密切相关啊!!!

  她立时表明态度:“我虽相信袁娘子不是谎撰,可……潘女官的确未曾告知我这件事。”

  说完就很是狐疑的看向潘芜清。

  区氏心中也在犯疑,不解潘芜清为何要向皇后隐瞒,但现在不是让她慢慢理解的时候,当即先抓住这一破绽打击对手:“袁娘子若是不曾谎撰,陈圣人必然不会不知情,可陈圣人既说了不知情,臣妇所见,那就定然是袁娘子谎撰说辞了,潘女官兴许是觉得嫂嫂的话破绽太多,非但不能解救她的兄长,反而还会牵涉她也被处罪,故而才未曾依计而行,明哲保身。”

  羿栩这才看了一眼潘芜清。

  他微微的蹙着眉:“潘氏,朕着你如实交待,你是否听闻本家生母及嫂氏说过让你服令于区氏之言,你若有一字隐瞒,便是罪犯欺君。”

  宸妃斜着眼角瞥着潘芜清。

  她认定了潘芜清虽说走的是女官之途,最终图谋的还是嫔妃之位,不过选择的是陈皇后的党营而已,而官家,分明就不待见她,这可太让人愉快了——哪怕潘氏女献奠了亲兄长,保得自安,也注定只能在内廷里,熬成个白头宫人,端的是自作聪明,也活该得受尽嘲笑。

  潘芜清却是不慌不忙。

  只是从陈皇后身边,移步至应答所立之处,行礼时仪态端凝,礼毕后平静如常。

  “官家问话,奴婢不敢有瞒,奴婢当日告假返家,的确听家人说过那番话。”

  “胡说,既是如此,你何故隐瞒皇后,还是说,你要指证皇后作伪?!”宸妃再度没忍住插嘴。

  她没看见羿栩眉头越蹙越紧。

  天子问案,有一个嫔妃插嘴的余地么?而且宸妃屡屡针对皇后……这事案还怎能息事宁人?!

  潘芜清还是那样沉着:“奴婢之所以未向陈圣人禀明,乃因这件事案,着实与圣人毫不相干,且家母与家嫂,并不曾亲耳所闻区大娘子的原话,便是据此替兄长喊冤,亦为无凭无据,奴婢不管区大娘子到底有无说过那番话,但奴婢已经向奴婢家人说明,家兄若犯国法,当服罪惩,无论如何,奴婢都不能因为私情而犯国法,陈圣人虽为中宫之主,却从不干预政事,故而奴婢才不能让事案波及圣人。”

  区氏一听这话,只觉又是漏洞,赶忙道:“既然连潘女官都懂得空口无凭的道理,不知葛少尹,堂堂命官,缘何只因凶犯之妻一面之辞,就认定凶犯是为人构害!”

  宸妃心中为区氏击节叫好:区大娘子就是区大娘子,论起来智计口齿,甚至胜过了兴国公和元大夫,可惜我与区大娘子接触的机会还是太少了,若能再多听一些她的指教,陈氏、潘氏这些人便更不是我的对手。

  而羿栩心中却大是不耐:蠢女人,潘女官还晓得妇人不能干政的道理呢,我让你们这些妇人来,只是因为你们涉案,可不是要让你们代我审案的,看看人家湘王妃……那才是个利害的人,可今日多么的沉默?

  葛时简自然不会和区氏争辩,直到天子开口问他的证凿,才把姚氏的供诉呈上。

  姚氏今日也被传唤入宫,但她却没有先入“公堂”的资格,而是在外跪候待审,此时被宦官传入,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翻供了。

  区氏只觉胜券在握,冷笑道:“官家明鉴,臣妇不明,就算真有人曾经收买这妇人欲对潘成不利,葛少尹又是缘何认定收买此妇者便即兴国公、沈相臣及外子,据此认定潘成是被构害,陈小郎君之溺亡另有蹊跷?”

  这回,葛时简倒是回应了区氏的质疑:“姚氏虽称并不认识收买她的人,无法供认其身份,但据本官所察,就在前日,一位姓区名珥的男子却离开临安前往钱塘,这位男子,应当为区大娘子的亲侄吧?”

  “是又如何?”

  “未知令侄因何突然离开临安?”

  “我家兄长本在钱塘置有一所庄园,舍侄如今正管家中庶务,于庄园察看有何可疑?”

  “未知区大娘子,可敢让令侄入宫,教姚氏辨认。”

  区氏冷笑,很好,她替葛时简挖的陷井就要发挥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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