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剧毒,一盏烈酒。

  眉目姣好却气色憔悴的妇人,坐在窗子里,眼睛却看向窗子外,她尚还天真浪漫的女儿正与几个婢女采摘着院子里的秋凤仙,兴致勃勃准备捣出汁液来染甲,又怎知她的母亲,已经无数次的想到了饮鸩自尽。

  妇人是姚巩的妻子。

  她现正怀念着思州,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那是和绝望无关的另一种情绪,是被她仍然无忧无虑的女儿唤醒的情绪。

  她的父亲是朝廷派驻思州的招抚使,某一年姚巩成为了父亲的幕僚官,经姚巩出谋献策,父亲终于得以镇服那时常常作乱的思州僚人,先帝赐予嘉奖,父亲越发青睐姚巩,她的父亲是个武人,从不拘于礼教,当时便问她——三年后待你及笄,可愿意嫁姚郎为妻?

  那时,她也如女儿般的天真浪漫。

  她见过姚巩,觉得和她所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她是从姚巩身上才体会得文质彬彬四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特别诧异都是一样的人,为何只有姚巩穿着大袖长袍,行走起来竟如此洒脱,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拖泥带水,她也爱听姚巩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沉,不急不躁不尖锐,她还爱看姚巩煮茶,他总是轻轻的将山泉水用木勺舀盛,再更轻的倾入茶釜里,她诧异为何要这样的又慢又轻,姚巩说这样才不会伤水,水不伤,则茶不伤。

  那是超乎她认知的知识,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境。

  当时的少女,其实情窦未开。

  她记得她并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好奇地询问:“姚官人比兄长还年长,兄长已经成婚姚官人为何还没有成婚?”

  后来她才知道,姚巩跟发妻和离了。

  是父亲告诉她这一个遗憾的故事。

  “姚郎出身贫家,一度为覃相看重,受教于愈恭堂,并高中状元,但因为姚郎入仕之后,所获官家信重竟胜过了覃相的亲生子,覃相渐生不满,在覃相打压下姚郎才被贬来思州,当时姚郎虽已娶妻,可他的妻子却出身世族,因此姚郎不忍让发妻随他来思州受苦,当时姚郎只以为再无出头之日,只能终老于边陲,故而,方主动提出和离,便连现在,我虽有招姚郎为婿的想法,但他却仍在犹豫,只承诺这回回临安,若真能赢得朝廷大员的赏识,再于庙堂立足,必不负我对他的知遇之恩。”

  她一直认为她嫁的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虽文质彬彬,却既富学识又具才干,是这个世上最出色的人。

  一直到后来,亲眼目睹了姚巩奸杀继母,他说他是醉得不省人事,可她知道的,十余年的夫妻,她了解姚巩的酒量绝对不至于在那晚饮醉。

  后来她有心察究,才彻底了解了姚巩是个怎样的人,当初为何被贬往思州。

  姚巩的确是贫寒人家出身,却因天资聪颖,得其邻人某位乡绅赏识,赞为神童天才,亲自启蒙教导,后乡绅因病过世,渐渐的家境败落,姚巩方才离乡背井往临安寻求新的机运,初至临安,四处碰壁,某个寒冬,因身上再无分文,又染风寒,险些病死饿死冷死,幸亏邻人便是那年轻妇人施予援手,姚巩才挺过了于他而言最艰难的时候。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病愈后的姚巩在一次文会中,竟受到了覃相的赏识。

  状元及第,正逢庙堂急需干才,又因覃相大力保举,姚巩甫一入仕便任户部之官,因为前程似锦,迎娶世家女子为妻,越发的锦上添花,本应平步青去,哪知,姚巩却早对当初施以援手的民妇动了色欲,一回以报恩为借口,却意图将民妇奸/辱,不遂,为覃相得知,覃相最恨便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才施以打压。

  这件事虽未广传,姚巩的发妻却知情,愤而提出和离。

  姚巩之母早亡,姚父因为贫困并无力续弦,姚巩入仕之后虽一度有新贵的气派,然而并未将他的父亲接来临安,后好景不长即被贬往思州,更不思赡养老父亲了,哪知姚父却忽然走了桃花运。

  姚巩的继母比姚父年轻十八岁,本也是官家的嫡女,却因其父自来信任术士的卦卜之说,她出生时,其父做一噩梦,梦中竟陷牢狱,当爹的醒来惴惴不安,遂请了个术士来卦卜,那术士称新生之女乃父之宿仇转世,必为祸家族,不久,当爹的真因绩考不佳被降职,于是便将这个女儿丢弃在了庄子里,从此父女再不相见。

  这女子年满十八,她的父亲到底还是死了,因为她的母亲也已亡故,竟被兄嫂驱逐除籍,女子无安身之境,竟一度以乞讨为生,姚父见她可怜,于是收容在家。那时姚巩又已然入仕了,虽未顾及老父亲,但无人不知姚家出了个大官人,所以就连县令都很是关照姚父,姚父的生活大有改善,倒是能够接济这个可怜的女子。

  女子先动了情,愿意嫁给姚父为妻。

  姚父再娶时姚巩人在思州,与姚父并没有联系,待姚巩再度飞黄腾达,当时覃逊并未致仕,为防再被覃逊捏住把柄再度打压,姚巩比过去细致多了,才接了老父亲来临安,哪里晓得会多一个继母,而且竟是如此年轻貌美的一个继母——纵管,继母还是要比姚巩大个几岁的。

  姚父来临安城只过了数载养尊处优的日子,就过世了。

  姚巩本该丁忧,他也的确在丁忧了,却在丁忧期间借口酒醉奸/辱继母,继母进行了激剧的反抗,怎知竟被姚巩扼颈至死,这件事瞒不住姚妻,她痛斥姚巩,却被姚巩反手就是几个耳光,随着这几耳光暴露的是姚巩最真实的狰狞面孔。

  从那时开始,殴打辱骂不曾断绝。

  姚巩把他奸杀继母的恶行归咎于她,怨她不够温柔体贴,不够妩媚多情,还怨她生不出儿子,虽说容许了妾室和庶子,可毕竟庶子日后无法求娶大族嫡女为妻,姚巩说是指望着继母能悄悄的生下儿子来,继母绝对不敢声张**的丑闻,那么这个孩子就能佯称是她这正室所生,这对于家门的飞黄腾达才有益处。

  而姚巩奸杀继续的罪行为司马仪察知,对姚巩施以要胁,为了让姚巩具备职务之便这个前提,司马仪竟说服司马权,经司马权的操作,姚巩竟被夺情起复。

  姚巩“因祸得福”,她却仍陷在地狱绝境里。

  某一天,她悄悄置下这瓶鸩毒,她想结束自己可笑的人生,却每当欲饮鸩毒时,都会因她的女儿动摇决心,她一滴泪都没流过,却早已肝肠俱断,尤其当姚巩的靠山轰然倒榻,她越来越慎重的考虑着死亡。

  想死的心越重,就越多牵挂与不舍,死亡的诱惑像烂泥潭里长出的粗壮的籐蔓,锁牢她,她已经很累了,又总是忍不住拼尽余力挣扎,她真希望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场噩梦里,睁开眼时,突然就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思州,那样明媚的时光,慈祥爽朗的父亲兴冲冲的推门而入,说:“幼娘,快去看我给你新买的一匹小马驹。”

  门真的被推开了,“吱呀”一声。

  她回头,那瞬间差点因为太过用力扭伤了脖子。

  来的是姚巩。

  她觉得眼前顿时阴森黑暗。

  好半天,才像是从地狱里挣扎回人世。

  “你究竟听见我的话没有?”男人语气里满布着狠戾:“司马仪娶的那个不知所谓的妇人,为自保果然把我招供出来,现在唯有一条保命的途径,那就是向湘王投诚,你现在立即去见湘王妃!”

  靠山崩塌,泥石终于要袭卷这个家了。

  心中已经不再生悲哀,也不觉恐惧,她想命运已经不会再容她作出决择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轰隆隆的在脚下洞开。

  “你可别以为是我一人的祸事,湘王若非另有打算,此时我已经身陷牢狱了,湘王未曾立即把我逮捕入狱,还容我知晓杨氏的指控,说明还愿给我一条生路,湘王与湘王妃夫妻恩爱,而我毕竟开罪过覃太师,湘王妃若不开口,湘王必不饶我,我一个外男当然无法请见湘王妃,只能让你去。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但你别忘了,我可是多得岳丈保举才能再为朝臣,我若是不得好死,临死之前也必让岳丈附逆司马权。”

  她笑了。

  姚巩啊,总是能精准把控她的软肋,但这个男人,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却永远不知道她的心境。

  你大不必要胁我。

  不就是去见湘王妃么?不就是说服湘王妃向湘王求情么?去便去。

  她其实未曾见过湘王妃,有好些年,她颇是埋怨覃太师当年“以权谋私”,为姚巩曾经遭受的打压愤愤不平,后来她知道了真相,更无心再见外人,但她虽未见过湘王妃,却听了满耳关于湘王妃的传说,那时候她以为整个大卫,或许就只有她不会羡慕这个幸运的女子,因为同获美满,她们一样的幸运。

  她很顺利就进入了湘王府,她还在想姚巩的判断果然是对的。

  一座庭苑就在眼前了,她看了看牌匾,这里就是清欢里?

  她听过清欢里,忘了是听谁说的,是讲这所由湘王设造的居院,不但景致清丽还有许多机巧的构置,如冬季雪雨纷飞时尚且温暖如春的厅堂,地势颇高却并不需足登叵长的阶梯,总之传说中的清欢里是个极便利舒适居住的神仙宝境。

  突然却见一个女子哭泣着奔来这处,被拦阻,还不要命般的想冲破好些仆婢设置的障碍,这个女子她倒是认识的,正是蝉音。

  “放我进去,我要见覃妃,她必须给我个说法!言而无信死后可是要下阿鼻地狱的!覃妃再是妒悍,也不能这样不容我,覃妃明明答应了我,把我送回沈家前她答应过我什么!!!”

  她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子,拼命想要挣脱一无所有的绝境,她站住了脚步。

  “娘子,请移步。”带她进来的仆妇再提醒她莫理嫌事。

  “湘王妃还是先解决家务事的好。”她尚还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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