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没有再归去玄机轩。

  清欢里,一树古叶铺黄,石台石矶,三两碟小菜,一双酒盏,没有夕阳和晚霞,暮色悄无声息的弥漫,不知何处花苑的红叶,被风卷来,只有一片,大经了波折,落在黄叶之间,遗落下悦目的色彩。

  像最晴好最媚丽的傍晚,留下的缩影。

  晏迟颇有些心虚的打量芳期的神色,不敢先执盏,也不敢就落箸,余光里始终都有如同缩影般的那一片红叶,他突然觉得这缩影也像极了芳期,被波折的送入了一片萧枯里,却连这萧枯已经算美好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将是腐淖污秽,她若不能挣扎出去……

  结果显然,但他不敢再往下推判。

  他只能虚设,无底的腐秽,还有一抹明丽的倩影,深埋其间却和他亲密无间,长久的慰籍着他的心胸和天地。

  “是我不周道,让王妃烦心了。”

  晏迟这样说,是基于蝉音寻死的风波,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蝉音的死活,但很显然,他是异数,因为整个湘王府,就连徐娘等些仆婢在内,似乎都觉得他对蝉音的处置过于铁石心肠。他们对蝉音心生同情,虽不敢干预他的决断,议论他的是非,但对于蝉音的生死,不是无动于衷的。

  至于芳期,当然也不忍心。

  “晏郎的处断无错,且你既已作此处断,当然不适合再予蝉音劝抚。”芳期没有埋怨,只就事论事:“蝉音若真决定寻死,谁也无法劝阻,更不能因她以死相逼就成全她的妄求,如果晏郎真为此妥协,那我一定会怨愤恼火。”

  芳期倒是饮了酒,她不想再多说蝉音的事。

  如果蝉音不是沈炯明送入金屋苑的姬人,晏迟从开始便无必要与她虚以委蛇,蝉音或者早已被逐,仍旧流落风尘,她的妄求并不会得到成全,她的悲喜,幸与不幸,原本与晏迟及她没有干联和瓜葛。

  所有的虚以委蛇,只因蝉音偏偏就和沈炯明有所瓜葛罢了,芳期很清楚,要是晏迟为每一个人都考虑周全,根本不可能达成弑君复仇的计划,瞻前顾后,只能诛连于他而言更加重要和必须庇全的人都断送性命。

  对于天地而言,或许万物的生死都无差异。

  但那是天地,不是人。

  做为个己,对人对事自然会有取舍有爱憎,蝉音哪怕并不是湘王府的仇敌,可没有人逼她去死,该做的他们都做了,现在是蝉音抉择的时候。

  芳期放下酒盏,抬眸:“我如果是蝉音,不会为了一个对我无情的人寻死觅活,那个人哪怕再好,可对我无情,有多好对我都不再具有意义,我以为蝉音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被虚荣迷了眼,她一度认定她能争获荣华,摆脱卑贱的身份,当一切成为泡影,她才会深陷绝望之中,可世上太多人都为虚荣所迷,这样的贪慕又有多少能实现呢?所以我并不怜悯蝉音,我只认为她尚且有救。”

  “王妃当然不是蝉音那类人,当初,王妃明明对徐二郎动情,但为了不让徐二郎两难于取舍之间,王妃选择了隐瞒对徐二郎的情意,成全了他……”

  “也成全了我自己。”芳期微微一笑。

  那样青涩的往事,似乎距离经已久远,那时她其实还无法参透缘份二字,现在倒是彻底明白了,和徐二哥间的注定,不是因为所谓的天命,而是因为她自己的性情,她对儿女私情缺乏执着, 无论何时何境,若不能与爱慕之人长相厮守,她都会一边遗憾着一边生活,人活着尚有无限可能,原本这世间,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晏迟到底执了酒盏,饮尽,放下时道:“多年前我遭遇那个劫数时,若不能安然渡过,王妃应当也不会用你的性命殉葬吧?”

  “不会,虽然其实有过那样的冲动。”芳期很坦然:“但我会杀了羿栩为你复仇,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只是必须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那倒不用,我当时要真没熬过来,就会启动两败俱伤之计,羿栩苟活不了几天。”

  “那时,我已经被送到安全之地了吧?”

  晏迟不答,笑一笑而已。

  酒水喝在口里,芳期品到了甘甜的滋味,她很确定的是这世上,连她的父祖都不会如此在意她的生死,偏就是这样一个原本跟她没有血缘牵绊的人,能够这样的为她打算周道,其实她也会生虚荣心,因为被人这样爱护着,已经觉得无上荣光。

  芳期恍然大悟了:“我是一个很务实的人,不会为某个人的光环所惑,谁予我桃,我则报之以李,当然予我伤害的人,我便会报以刀刃了。”

  晏迟又笑了笑。

  但愿如此吧,我始终不会负你,那么无论我怎么对待他人,你都不至计较。

  芳期似乎也松了口气,才问:“今日晏郎怎么答复姚巩的?”

  “另一个蝉音。”说出这句话,晏迟自己却蹙了蹙眉头,极快的纠正:“我至少不会送蝉音上刑场,姚巩嘛,等他做了某些事,我不会让他诈死脱身。”

  芳期越发松了一口气:“姚巩以为晏郎意在权位,才觉得他所具备的才能可为晏郎所用,但他没想到晏郎根本无意争权,自然也用不上他这么一位堪当死士的僚客了。”

  “事了拂衣去,我说到做到。”晏迟这才又喝了一杯酒,看向芳期:“放心,姚巩虽然认罪,但我会让他的庶子诈死脱身,随张氏一同暗中投往思州,相信张驰会妥善安顿女儿及外孙。”

  芳期心头掠过诧异,但她并不想追问,因为还有一件让她更悬心的事:“晏郎能否暂时不要撤回姚巩家中的耳目,我总觉得张娘子今日的言行十分不对劲。”

  芳期其实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但事实证明,她这回直觉十分正确。

  姚巩留下一封认罪书后,并没能诈死脱身,反而他畏罪自尽的行为成为确凿,晏迟干脆以其主动认罪伏诛一事为由,免消了姚巩庶子的死罪,判处流放,本是打算暗中使人送姚巩的妻小抵达琼州后再脱身往思州,免受罪罚,可张氏却在确定姚巩身亡后,服鸩毒自杀,还是晏迟闻讯后亲自赶去及时为其解毒,方才救得张氏一条性命。

  然而张氏拒绝服药与饮食,求死之心坚决。

  芳期往姚家,再次进行说服。

  数日之前,那个一身孤冷的妇人,现在连孤冷都卸下了,她尚有生息,却更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空洞的眼睛笔直望着帐顶,手指绷直就这么伸张在床褥上,她的唇色甚至还泛着乌青,那是一抹刺目的濒临死亡的颓色,无论身边坐着谁,她都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不哭不闹,生命却在这样的静默里逐渐流逝,有的仆妇在屋子外头,已经开始哀哀哭泣了,这越发像哭丧正在进行。

  哭泣的仆妇以悲痛表达她们是真正爱戴着张氏这位主母,可这些人的情感不再成为人世间的牵绊,张氏俨然无动于衷。

  芳期坐在床沿,触碰张氏的手指。

  没有一点温度。

  芳期像是自言自语:“很多年之前,我常被噩梦困扰,梦里我的母亲就这样躺在床上,我怎么唤她都唤不醒,乳母告诉我母亲是去世了,我每回都在这样的噩梦里哭醒,醒来后一边哭一边庆幸,阿娘还活着,虽然阿娘那时并不理会我,当我如一个陌生的和她并无关联的人,但她还话着,我就觉得我并没有失去于我而言应当是最亲近的亲人。

  我那时不知道阿娘为何对我那样冷漠,后来我知道了,知道了就释怀了,是我劝我阿娘求去,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坏人,但他看不上我阿娘,厌鄙轻视她,他这样的心思却瞒着我阿娘,我阿娘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所以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受了那些年的折磨。

  娘子,我们见面的那天,蝉音投缳,后来还触壁,但她现在想通了,跟我说她愿意接受田宅,从此不再和湘王府纠缠,我以为蝉音是终于认清了,她所有的执念,并非发自爱慕。

  可你是的,娘子早就想到姚巩不能幸免了吧,你也早就想到令郎令嫒能得宽敕,在令尊令慈庇护下平安无忧的生活,你再无牵挂,你要随姚巩而去,为他,殉葬。”

  又经很久的沉默,芳期终于听见一声极轻细的回应:“王妃会笑话我吧。”

  “是啊,我会笑话你。”芳期却没有笑:“娘子明明知道姚巩禽兽不如,却还难舍对他的爱慕之情,姚巩死了,娘子竟甘愿随他一同赴死,娘子深情,但姚巩不配得获这份深挚的情意,娘子想想,你爱慕的人,究竟是现在死去的姚巩,还是一个虚幻的,只活在你构想中的人?”

  “那又有什么重要呢?横竖都是破灭了。”

  张氏的手指微蜷,眼珠略有移动,但她很快闭上眼睛,掩盖一切心绪的波动:“我爱慕的那个人不存在,就连个虚像也死了,我活着,也无非一年一年的,持续悲怨和痛愤,我这一生终是被毁了,我不愿意再继续这样活着。”

  “不,你对生活是有期望的,你之所以宁陷绝境,是因为你用情太深,无论姚巩是个什么人,他有多卑鄙恶劣,都是你爱慕着的,不能失去的人。”

  芳期看见张氏握紧了拳头。

  “张娘子,人死罪消,也许过不了多久,市井中就没人再议论姚巩这个人了,但是,如果你也不在了,你的父母会愤恨姚巩,就连姚巩的子女也会以他这个父亲为耻,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人悼念他。”

  芳期看见张氏的眼眸在眼睑底下滑动。

  她握紧了张氏的手:“哪怕姚巩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徒,但他已被处刑,付出了代价,所以你对他的悼念,是出于对爱侣的哀思,娘子在不必觉得惭愧,自责无颜面见世人,如果姚巩还活着,继续摧残娘子,娘子尚且忍辱吞声更或是与其沆瀣一气,我会鄙薄娘子,但现在并不是这样,还是那句话,人死罪消,你是姚巩的结发妻子,你对他,是爱是憎,那是个己之事,与他人无尤。”

  张氏的眼角渗出眼泪来。

  爱慕未消怨恨更加汹涌,但无爱又哪里来的恨?她爱慕的不是良人,但付出的情感却也覆水难收,没有人能懂她的心思,包括姚巩。

  一厢情愿的爱慕也是爱慕。

  “生老病死,世上有多少爱侣能够共赴黄泉呢?死别之后,爱慕之情尚能延续,这才是情与仇最根本的区别。”

  这句话,张氏记住了。

  她睁开眼,仍旧双目无神,却用指掌回握了芳期的手:“多谢王妃没有让小女目睹我这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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