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位劝服了裘南事为难周家夫妇的裘七郎,正是当初违抗父母之言跟心上人私奔那一位。

  裘南事想尽了办法也没把裘七郎寻回去,不想旧岁九地叛乱事发不久,他便自己个回了家,且还是独身一人,底下仆妇们都猜测着裘七郎恐怕落脚这处这是在叛乱发生的州府,因为再无法安稳,不得已只好回临安,又明知裘大官人必不容那与他私奔的女子,才在外头将女子安置,又或者是经过这些年,起初的热乎劲过去了,生了懊悔的心思,不愿为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为家族所弃,干脆始乱终弃。

  后来才听裘七郎的生母为儿子择清。

  裘七郎当初是有准备的私奔,身上也携带着一些可供一时耗用的钱银,起初赁了一处宅院,倒也没让那女子多受奔波之苦,未过多久,女子竟还有了身孕,生下一子,裘七郎始当人父喜出望外,可渐渐的,钱银将耗尽,生活的压力就让这位年轻的父亲一筹莫展了。

  裘七郎倒没有因此就后悔懊恼,因他也曾学过经史诗书,还是不难谋到养家糊口的活计,相较也算体面吧,为一商贾雇请为西席,教导家中小儿学业。

  但靠裘七郎赚得到薪资,虽勉强也能继续赁下那处屋宅供妻小居住,节余便不剩几个钱了,于是裘七郎便寻思着恳求东家容他一家三口在客房住下来,为此省下一大笔消耗为日后打算。

  东家不缺钱,家里也确有空闲的客房,很爽快就答应了。

  不仅提供了住处,还很大方的提供裘七郎一家三口的饮食。

  裘七郎又寻思着不能白占东家便宜,便让妻子何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去针线房领些针凿女红的事务,帮一把手,略还上一分人情。

  这在裘七郎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何氏的心头,就觉得很不应当,不过她起裸女表现得也不明显,只是抹着眼泪,道她带着个孩子,再要分心做别的活计有多么辛苦,裘七郎好言相劝,说着如今生活捉襟见肘的艰难,可再如何艰难,总不能尽受他人的施舍,且不过是做一些针线活计,不耽误照看孩子,何氏方才哭哭啼啼的答应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何氏就和商贾家中一个仆婢起了争执,把人家半张脸打得稀烂不说,还往人家眼睛上下了狠口,好歹当时劝架的人多,没把人家眼珠子给伤着,眼皮子上却留下了个可怖的牙印。

  那婢女是个良雇,东家见何氏把人伤成这样,相当为难。

  一问何氏吧,她还振振有辞,说什么那婢女蹧践她——别人只是看何氏的女红敷衍得不像样,白毁了面料,干脆让她好好歇着而已;又说那婢女先动的手——明明是何氏恼羞成怒,要掀了针线房,婢女急了,才阻止她不让毁了那些布料针线。

  经这一场闹,裘七郎无颜再继续这份活计,东家并没有为难他,且还一再挽留,但裘七郎无法说服何氏向人致歉,他只能请辞。

  东家是第一个做为外人的人,对裘七郎说了交心的话。

  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就要更低的,放下尊严。

  裘七郎和何氏回到了原来的住处,他很快又找到了另一个活计,但他再不寄望居人屋檐下,那时他还没有更低的彻底的舍弃尊严。

  何氏先爆发了,没有被责怪埋怨的她,委屈得痛哭流涕,她尽诉了这些年她的艰辛,抛家离乡,没名没份的就这样跟着裘七郎到了这个陌生的县镇,非但是举目无亲,让她悬心吊胆,就连生活也远远不及临安时的繁华热闹,何氏质问裘七,这就是你允诺的,予我的幸福美满么?

  她抱着孩子,哭得更凶,她说她已经生下了子嗣,凭什么还不让她母子二人认祖归宗,她理该享获养尊处优的生活,为何还要对一介商贾低声下气,甚至要受商贾家中的奴婢打骂?!她把一切都归咎于裘七郎,说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如此艰辛的生活,她要求裘七郎立即带她回临安,要让裘家明媒正娶迎她入门。

  裘七郎也是气急了,冲口而出道绝无可能。

  这四个字,就造成了一出再不能挽回的悲剧。

  何氏盛怒之下,奋力甩手一扔,她忘了手里是她的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头砸在地上,就这样夭折了。

  何氏寻过一回死,才让裘七郎不得不忍下怨恨继续跟她将生活延续,何氏还装了一阵疯,总之演足了一个悔之不及的母亲的戏份,裘七郎终究是不忍把这么一个不知真疯还是假疯的女子不管不顾,开始了一段更加艰难的生活。

  换了个更小的住处,才能省下钱来请邻里看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何氏,裘七郎得出去赚钱养家,后来他甚至庆幸何氏的渐渐好转,慢慢的她不再疯言疯语寻死觅活了,虽然还是生活不能自理,裘七郎几乎相信了何氏是真的因为失手摔死儿子,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直到九地叛乱一生,战火其实还未殃及那个小县镇,不过很多人都在担心日后,却谁都没有狠下心来抛家别业逃亡他乡,何氏是唯一一个逃走的人。

  她还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现钱,一个铜板都没给裘七郎留下。

  无奈的裘七郎只好再次向他的老东家求助,借得一笔盘缠,心如死灰的回了临安,回了裘家,他本不知道何氏的去向,也没想着打听,结果何氏竟是先他一步回来临安,听说裘七郎业已返家,似乎还有意“另娶”,何氏找上门来闹了一次,但很麻利的就被裘南事的气焰给吓退了。

  不过何氏毕竟不甘心。

  这种不甘极快演变成为痛恨,得不到的就要摧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快活,这就成为了何氏心中的坚持。

  奈何,尊卑大有差异,何氏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击裘七郎,她只能想阴招,她原本很有几分姿色,虽那些年“奔波”在外,着实却比本家时清闲多了,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裘七郎从来没有让她冷着饿着,行为过劳苦之事,保养甚好,姿色尤存,所以她就靠美色,引诱住了裘家的大管家。

  她从大管家口中知闻了裘南事曾经杖死周家小儿的恶行,也是从大管家口中得各了裘南事意图逼胁周家夫妻二人构陷湘王。

  何氏于是就把这事声张开来,郭氏家中的仆妇,正是因为了外采买的时候听闻了流言蜚语,才晓得这一桩事情。

  芳期蹙紧了眉头,明皎已经摁捺不住了:“这何氏真真可恨,她为了报复裘家,却不想她这么做无疑是将周家夫妇二人陷入了险境,万一裘南事为免被问罪,意图杀人灭口……是,何氏根本就是巴不得裘南事这么做!”

  倒是闵妃想是更深,对芳期道:“阿期也莫太担心,何氏这点子机心裘南事必定知悉,不至于真再实施恶行,我反而觉得需要提防何氏,就怕她发觉裘南事没上当,自己决意行恶嫁祸给裘南事。不过,所幸的是何氏出身贫寒,她纵然有这样的恶意,也难真正实施杀人的恶行。”

  芳期深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先和郭氏应酬一番,等郭氏识趣告退,才冷笑一声:“前些日,晏郎跟我说往往贫困之人心地更毒,我并不相信他这话,今日听闻何氏的诸多行迳,我才相信了。

  我们都已为人母,既不是真患狂症,任凭多么恼怒,哪里会忘了手里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拿孩子当器物砸向自己的夫君?何氏当时分明就是想威胁裘七郎,以为裘七郎受此惊吓就会妥协,但她没想到,竟发生了意外真让孩子坠地而亡,她虽惊恐,可竟然立即想到寻死觅活装疯卖傻以求原谅的计策,说明她根本就不感悲痛,那是她的孩子,她却完全不在意孩子的性命。”

  明皎愕然,闵妃却颔首:“设想一下夫妻二人说话,何氏抱着孩子痛哭,裘七郎应该会在旁安慰,距离隔得不会远,何氏原本用孩子砸向裘七郎,以为裘七郎会护住孩子,不至于真让孩子受伤,但裘七郎当时根本没想到何氏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下意识一避……意外发生了,裘七郎未必不恨何氏,只不过想到若非他下意识的一避,孩子也不会夭折,心中必定自责,再见何氏因此悲痛得失了神智,才至于忍气吞声,可何氏当听闻战祸将起,她本没多少见识,惶恐不安下竟然自己先逃回了临安,这又怎是真正神昏智丧者能做到的事。”

  “不过小闵的分析也是对的,何氏纵然有害杀周家夫妇二人的阴谋,但她不可能有这能耐,且她极为爱惜自己,便不会冒着被处死的危险与裘南事两败俱伤,她这样做,无非是想逼得裘南事为了保住官职,容她进裘家门而已。”芳期看向她此时所在的花榭之外,极为艳丽的一片梅红,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心绪已经被败坏了。

  她其实真的不甚认同晏迟当日的说辞,在她看来贫穷并不会触生人性恶毒的一面,倒并不是说弱势贫困皆为心地善良,但她坚信这与本性的善恶才有必然的联系,外在的因素,不能铸就一个人的人性。

  可是现在,她动摇了。

  何氏从未被逼入绝境,她得遇了一个甘心为她抛弃优渥生活的良人,裘七郎也许不算大智大能,但至少他已经竭尽全力给予了心爱之人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没有辜负何氏,何氏的恶毒和自私,正是因为她本处贫困之中,却忽然有望颠覆命运。

  贪婪是因贫困而生,而恶毒是因贪婪的积累。

  “或许,这些话都是那裘七郎及其生母的杜撰和歪曲呢?”明皎终于忍不住问。

  闵妃却冲明皎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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