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从苗五婶处回到闺院,就见腊月又送上来一壶凉水,她这时也不再拒绝这个丫鬟献殷勤了,一边喝着凉水,一边听腊月有何话说。

  “今日大郎和大夫人起了争执,且争执还极其地大,连琥珀都替大夫人打抱不平,说大夫人待大郎比待二娘更慈爱,大郎却犯不孝,违逆大夫人的意愿,又说大夫人已经决意将桃叶发卖。”

  芳期吃惊道:“桃叶不是大哥院里的一等婢么?难道犯了什么大错失?”

  三月和八月也是面面相觑,两个丫鬟脸上都有些忧愁。

  因为桃叶跟她们一样,是官奴,要说大卫还有什么人比官奴的身份更卑贱,那就是被发卖的官奴了。

  说是发卖,其实就是驱还官牙,这一类官奴从此便没为官役,无论男女,竟都要罚作苦役,且连婚配都不可能奢望了,等着他们的就是劳病至死,裹一床烂席子焚葬,死都没个全尸。

  因着同为官奴,三月、八月和桃叶幼年时虽然不算无话不说,却也有交谊,这时难免为桃叶担心。

  “不是桃叶犯错,是大夫人想替大郎纳一房良妾,大夫人属意的是越丹,但大郎却对桃叶有情,只肯纳桃叶为妾。”腊月说了她从琥珀口中打听来的事。

  “我得去看看大哥哥。”芳期说着就要穿鞋。

  三月急道:“三娘若是卷进了这桩事,大夫人岂不更加厌恨三娘了?”

  “我便是坐壁上观,难道大夫人就会放过我?大哥哥身体还没康复,这回为了桃叶竟然跟大夫人生了这大争执,看来是对桃叶用情不浅了,如果不想法子保住桃叶,万一大哥哥因为这件事再加重了病情……”

  芳期话没说完已经利落穿好了鞋,赶紧往覃泽住的萱椿园跑。

  三月和八月也赶紧跟上了。

  覃泽却正在跟前来“索拿”桃叶的蒋氏对峙,瘦削的脸面上紧锁的眉头极其突显,微微喘着气却坐姿端直:“官奴的确可以任由主家发卖,不过今日蒋媪若想奉母亲的令下发卖桃叶,除非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大郎,大夫人是为大郎着想,越丹到底是良籍,才有体面替大郎诞育庶长子……”

  “不用这多废话,我说了,蒋媪要么回去明宇轩,要么就先替母亲杖杀了我这不孝子。”

  蒋氏哪里敢对覃泽动手?但就这么无功而返,也挨不住王夫人熊熊的怒火,只好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越丹一瞪眼:“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把贱婢桃叶拖出来!”

  弱不经风的覃泽,是无法阻止这些仆妇的。

  芳期恰好在这时赶到,不及细想,先就喝止蒋氏:“好大胆的仆妇,竟敢在大哥的椿萱园撒野!”

  蒋氏忽然受这一喝,转过身看却见来人竟然是芳期,哪会有半丝畏惧:“老奴是奉主母之令,惩处媚惑大郎的罪婢桃叶,三娘赶来此,难道竟是为了桃叶这罪婢撑腰?”

  芳期来得急,没细想她这一来会让腊月暴露,但相比起兄长的安康,她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计划瞻前顾后,至多不过是腊月失去了“间细”的作用而已,横竖大夫人而今想要惩治她身边的仆婢,那也得经过祖父的允许,祖父还得靠她安抚晏迟呢,她这枚棋子既然还有作用,就不愁保不住腊月。

  怎知却听覃泽道:“三妹是我请来的。”

  他竟然冲芳期一笑:“本是想劳三妹替我烹制药膳,没想到却让三妹目睹了刁奴逞凶,三妹莫管这事,我虽说是无用之人,但既舍得出这条性命,便能保得住心悦之人,蒋氏,我再跟你说一句,你今日要敢用强将桃叶带离我椿萱园一步,就让母亲准备替我治丧吧。”

  话说得如此绝然,蒋氏还哪里敢冒犯?毕竟覃泽是王夫人十月怀胎生的亲儿子,且还是唯一的亲儿子,要覃泽真因为桃叶自寻短见……她非得被王夫人剥皮抽筋不可!

  只好灰溜溜地跑了。

  覃泽这才请芳期往院子里那棵椿树下的凉亭里坐。

  “我听说大哥和大夫人起了争执,也知道大哥为何跟大夫人争执,就是想劝着大哥,想要保全桃叶,大哥先得保重自身,大哥如今,可才是桃叶的唯一依靠。”芳期开门见山劝道。

  覃泽一笑,他的气色虽灰颓,但这个笑容却很是和煦:“三妹妹有心了,我也就不瞒着三妹妹了,非但桃叶得靠我周护,连越丹的终生幸福也得靠我成全,所以……我虽与母亲争执,但心里却并不存气恼,只不过因为她们二人,尽心服侍我这病人一场,我得为她们尽绵薄之力。”

  “听上去,像是越丹心有别属,大哥却并非对桃叶动情?”

  “越丹虽是良籍,但她的父母甚至兄嫂皆为相邸雇工,她却早对溯流情有独钟。”

  溯流是覃泽院里的小厮。

  “我对桃叶也并非无情,只是也担心这副病弱之身到底会连累她,可她既然不怕日后会承受丧夫之痛,我也决心和她长相厮守。”

  “大哥哥身体已在好转,日后快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芳期笑道:“我就是担心大哥因为急怒攻心加重病情,但看大哥这样冷静,也就放心了,今日这件事我会告知翁翁,只要翁翁答应了,大哥和桃叶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芳期当然明白,大哥不可能以桃叶一介官奴为妻,日后必然会再娶世族闺秀,可桃叶既然一心想与大哥厮守,也必定是不会在意名份了,芳期只想成全兄长的心愿,盼着兄长的身体能够彻底好转。

  “我自己去求祖父吧,三妹不宜过多插手这事,否则,母亲更会迁怒三妹了。”覃泽也关心芳期,他多少知道母亲的脾性,所以十分的坚持:“我病弱的是身体,不是脊骨,虽然此生无望仕进,但我毕竟还是覃门长子嫡孙,倘若连这么一件事,都得退缩依靠妹妹替我出头,那我这样活着,就真是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送走了听闻这件事后唯一前来安抚他的妹妹,覃泽才对瑟瑟发抖的越丹说道:“翁翁会答应我纳桃叶为妾,届时母亲也就再无必要逼迫你的家人了,你和溯流的姻缘,得靠你两个的父母促成,我们主仆一场,我也只能做到还你自由。”

  越丹膝跪叩谢:“奴婢多谢大郎成全,无论奴婢和溯流是否有那缘份,大郎的恩情奴婢都当谨记于心,此生此世难忘。”

  是桃叶扶起了越丹,她看向覃泽的目光也有满满的仰慕之情。

  大郎虽然病弱,却是最温柔善良不过的人,她原本也以为大郎不会为了她和越丹违逆大夫人,因为大夫人一直是最关爱大郎的尊长,但大郎为了她们,却激得大夫人大动肝火,但大郎寸步不让,这样的男子才是值得依靠的男子,即便或许,他们不会拥有太长久的时光厮守,即便或许,大郎会另娶名门闺秀为妻,但只要她能一直陪在大郎身旁。

  此生无憾了。

  然而见蒋氏无功而返,王夫人自是离奇的愤怒,但她又不能冒着风险硬是将桃叶发卖,要若当真逼得儿子自绝,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辛苦经营的这一生,难道都要便宜覃治这个孽庶?王夫人心肠再怎么狠毒,对待自己亲生的子女当然还是柔软的。

  这一腔的怒火,也只好冲蒋氏发泄。

  蒋氏在途中却也想到了祸水东引的法子,这时连忙利用:“老奴刚才在大郎的椿萱园,竟然撞见了三娘,大郎今日原是请了三娘去椿萱园的,老奴心想大郎一贯孝顺,怎至于违逆大夫人?定是三娘居中挑拨离间,说不定贱婢桃叶色诱大郎违抗母令也是因为三娘的唆使。”

  “那我就更容不得那贱婢了!!!”王夫人眼里有怒火在熊熊燃烧,所以这晚上竟然去了冠春园打扰老夫人。

  这时覃逊倒还没有回冠春园,所以老夫人并没让下人摆膳,她也还没听说王夫人母子间的争执,这个时候听王夫人自己说了,心里觉得十分地不耐烦:“不就是个侍妾,何必执着良贱?要我说让大郎称了心,一则有利于大郎康复,再则桃叶区区官奴侍妾,反而不会对正室造成威胁,今后你给大郎议亲,女家才不会挑剔介意。”

  “姑母。”王夫人一着急,连婆母都不喊了,直接用本家时的称呼:“我为何想让泽儿纳越丹为妾,就是考虑着不能影响泽儿日后议亲,届时大可向女方解释,泽儿过去病弱,多得越丹用心服侍,是我们看越丹忠义,也是考虑着泽儿身体并未彻底好转前,不利于议亲,但心急于子嗣传承,才作主为泽儿纳妾。姑母建议先让泽儿纳妾,是想让泽儿先养下庶长子,可泽儿庶长子怎能是官奴所生?要万一泽儿有个好歹,不及娶妻,莫不是只能让桃叶这贱婢教养泽儿唯一骨肉?”

  王夫人没直说,老夫人已经年逾七旬,连她都过了半百之岁,指不定寿数都不长了,万一她们两个都相继过世了,周氏会教养大郎的骨肉吗?那是肯定不会搭理的,桃叶就算是个妾,但覃泽无妻,不是只能依靠桃叶教养骨肉?

  一个官奴教养出来的孩子,拿什么去和良妾生的覃治争?王夫人一想到这个万一,就觉得一股戾气遍布脏腑。

  老夫人觉得王夫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可而今泽儿非要纳桃叶,你真要逼得太紧,造成的后果恐怕比你说的那‘万一’更糟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之得先让泽儿如意,说不定他心里一松快,身体就康复了,泽儿只要再无夭亡之忧,你那万一就不存在了。”

  “可桃叶分明是听从了覃芳期的唆使,蛊惑泽儿反抗我,这样的贱婢日后又哪会安份!”王夫人根本不怀疑蒋氏的话是否属实,先一锤子把芳期和桃叶敲成同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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