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幕府的衰败,始于八代将军之乱。而关八州之地的混乱与近畿的足利幕府相比,时间倒也差不多。

  从古人的思维看来,也许就是天命如此。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足利天下,先天不足,统御万民不到百年便开始生乱,一乱就是一百多年。

  近畿的八代将军之乱,暂且不提。关八州之地的乱局,起源于镰仓足利家的关东将军,与关东管领上杉家争夺关八州统治权的斗争。

  上杉家在关八州西部占据地利人和,镰仓足利家不敌,只能远走东部,在古河领重新建立政权。

  以古河城为御所的关东将军,得到了下野,常陆,下总,上总,安房五国武家的支持,才能坚持与关八州东部的两上杉家长期对抗。

  镰仓足利家与两上杉家的多年内斗,最终是消耗了双方的实力元气,却又是谁都没能笑到最后。

  北条家自伊豆国崛起,智取相模国,经营三代,以北条氏康为首的新兴势力最终引发了足利上杉双方的忌惮,组成联军要捏死北条。

  结果,在河越城野战之中,足利上杉大败而回,关八州原有的统治体系几乎分崩离析。

  在上杉谦信继承关东管领,联合斯波义银,南下攻略关八州之前,古河领已经向北条氏康低头。

  古河城位于利根川中游与渡良濑川的南部,是关八州之地的中心点。

  在关东将军被北条家控制之后,古河领已然成为北条家攻打上野国与常陆国的桥头堡。

  这也是上野国的宇都宫,常陆国的佐竹,她们为什么会在上杉谦信南下之时,主动向上杉谦信靠拢的原因。

  她们已经受到了野心勃勃的北条家威胁,再加上在下总国南部与北条家争夺房总半岛控制权的里见家。

  这些曾经臣服于关东将军的关八州东部五国名门后裔,极其反感北条氏康这一冒领北条家苗字的外来户。

  时过境迁,今天的关八州之地,已经不是宇都宫,佐竹这些名门后裔的乐土。

  斯波义银建立的关东侍所,在更大范围的拉拢人心,不管是大评议,还是武家义理促进会,都不是以名门后裔为标准,拉拢姬武士。

  这就导致关八州东部的传统名门,对关东侍所的机制不太热衷,才会出现组成东方之众抱团自治,不理会斯波织田之战的举义行为。

  在关东传统名门看来,近畿的狗咬狗与她们无关,关东侍所把名门和下克上的后来者放一起平等坐席,也让她们不愿意融入新体系。

  而关八州东西部的差异越来越大,最终酝酿出关东侍所讨伐东方之众的大事件。

  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东方之众多行不义被讨伐,但暗地里却是斯波义银联合关八州西部势力,攻打关八州东部势力的统一战争。

  此战一旦成功,关东侍所才算是真正取代了关东体系,成为能够代表整个关八州之地的新政权。

  从这一点看来,义银对古河领的足利义氏不得不上心。

  首先,在政治上,新的关东侍所取代旧的关东体系是必然,但取代的过程越平和顺利,造成的人心撕裂就越少。

  毕竟,义银自己就是源氏长者,是足利一门的核心人物。

  他没有必要对同为亲族的镰仓足利家太苛刻,反而需要善待足利义氏,体现出自己的仁厚人设,为稳定的政治过渡而努力。

  其次,在军事上,古河城是下总国北部重镇,是进攻下野和常陆两国的桥头堡。

  下总国南部的国府台城,则是面向房总半岛的南部重镇。

  作为联接关八州东西部的中心之地,下总国这两个一南一北的重镇,都是当权者必须注意的要点。

  再次,在经济上,古河领位于利根川和渡良濑川相邻的交汇点,是利根川改道工程的核心地区。

  换而言之,利根川能否借助渡良濑川与鬼怒川向东分流,为利根川下游的泛滥引走掉过量水流,古河领是绕不过去的经济建设要点。

  所以,不管是出于政治,军事,经济哪方面的考虑,斯波义银都必须给予足利义氏几分优待。

  即便,镰仓足利家的关东将军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也不可轻易亏待之。

  这也是佐竹义重笃定,斯波义银一定会南下古河领,给足利义氏面子,赴约前来。

  没有足利义氏这层面子,斯波义银不是谁都能请得来的,东方之众谋划的清君侧行动,也就无从说起了。

  只是斯波义银来得太早,连关东侍所的新春大评议都不参加,就径直奔古河领而来,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正是这点意外,让佐竹义重为首的东方之众迫不得已,必须提前发动,露出了一丝不协调的慌乱。

  佐竹义重想着突袭小田氏治,拿下小田城,直扑古河城,把斯波义银堵在古河城内,大事可成。

  但武家传统的农兵动员,显然在突发情况下,做不到佐竹义重所需要的突然性。

  多次丢失领地,被称为不死鸟大名的小田氏治,她已经从某些侧面情况,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另一边,被斯波义银无心插柳的雾影才藏,正在迅速赶往东方之众的领地,探查东方之众的动向。

  雾影才藏的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选择东方之众中的头号大佬,佐竹义重。

  各方巧合之下,最终让佐竹义重的如意算盘落空,局势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迅速滑去。

  ———

  暗潮汹涌之际,在古河城做客的义银却是一无所知,正受到足利义氏的热情款待。

  关东将军虽然权势不再,但古河城位置优越,领地富庶,再加上各家的供奉,足够足利义氏逍遥。

  自从不用操心军事,她的日子反而过得更舒服了。

  几百年的名门,一旦忘了征战霸业,把心思花在吃喝玩乐上,档次和一般人都不同。

  当日,足利义氏请义银品茶,簗田晴助陪席,三人乐呵呵享受着新春的第一缕朝阳,在古河城的庭院中观赏寺院尼姑的献艺。

  近畿的茶道以堺港为首,三大茶人皆是大商人出身,附庸风雅,亦是摆脱自身商贾的低贱身份,与高阶武家体面亲近的最佳办法。

  但关东这边却又不同,关东传统,商贾不兴,主导文化事业的主流就落在了佛教寺院身上。

  寺院茶道清淡雅致,不如堺港的奢华新潮,却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三位贵人正在享用的,便是尼姑献上的怀石料理。

  怀石两字,本意是尼姑苦修之时,怀中揣着的暖石,用以抵御饥饿之感。

  但随着寺院茶艺精进,为了让贵客的肠胃不受浓茶之苦,尼姑们开始预备起喝茶之前的茶点,称之为怀石料理。

  怀石料理以陶器,瓷器,漆器为盛皿,讲究摆盘的艺术,量小精致,最终发展成为佛教茶道的特色料理。

  义银赞叹摆盘之美,想起堺港那些大商人大茶人喜好奢华之美,但比起寺院这些千年贵胄,还是少了几分低调典雅的气质。

  简单来说,就是b格不够。

  某些人就算是用黄金做成一个屋子来喝茶,也不如尼姑搞出来的怀石料理来得风雅贵气。

  就在义银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欣赏茶艺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人强行闯入。

  义银微微皱眉,看着足利义氏。足利义氏也是不明所以,望向簗田晴助。

  足利义氏这会儿已经耐着性子准备当一辈子富贵闲人,日常事务早就丢给簗田晴助,爱理不理。

  簗田晴助这个古河领真正的管事者,在两位大贵人的目光下有些挂不住脸,斥道。

  “出去看看,是谁在喧哗骚动,扫了圣人和镰仓殿的雅兴!”

  说话间,外人已经闯到眼前。

  竟然是蒲生氏乡为首的同心众护着两人冲了进来,周遭隶属古河领的姬武士皆不敢阻拦,跟着退到了这里。

  义银看到这两人,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小田氏治与雾影才藏为什么在一起?为什么出现在古河城?为什么如此狼狈?

  他站起来,挥手让侍奉的尼姑先离场,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汤,送到慌张的小田氏治面前。

  “小田姬,不要急,先喝一口茶,平缓了心情。

  我在这里,天还塌不下来。”

  看到义银淡然的英俊脸庞,小田氏治深深伏地,然后双手接过义银的茶汤,手还在不断颤抖,茶汤不住撒在昂贵的榻榻米上。

  义银看向雾影才藏,她可没有小田氏治的身份待遇,只能是咽了口唾沫,鞠躬报告。

  “圣人,出大事了,东方之众反了!

  常陆下野的佐竹,宇都宫,江户,大关,大田原,那须,皆川,小山等东方之众各家暗中动员,奇袭合围小田城。

  我奉圣人之命,前往常陆国探查,发现不对,再前往小田城告知,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小田氏治殿下早已察觉不对,这才侥幸逃出,与我半路巧合,遂快马前来向圣人示警。”

  雾影才藏话音未落,小田氏治已经缓了过来,放下茶汤,带着哭腔,伏地叩首道。

  “圣人快走!这些逆贼是冲着您来的!

  小田家在常陆国存续多年,不离不弃的亲朋故友还是有几个的。

  年前,我便发现气氛不对,不久前才得到消息,原来佐竹义重联合东方之众各家,妄图反抗关东侍所的天兵。

  她们不敢与您沙场对阵,却想着用阴谋诡计把您诓骗到古河城,想要将您围城困在此地,瓮中捉。。哎。。您。

  佐竹,宇都宫等下野常陆联军已经拿下小田城,正朝古河城迅速杀来。南边,里见为首的房总联军也再度出兵国府台城,强行闯关。

  她们的目标是古河城,是圣人您呀!请您立即退出古河城,避其锋芒,万万不可滞留此地,让她们的阴谋得逞!”

  义银听得寒毛倒立,目光不自觉扫过在坐的足利义氏和簗田晴助,只见她们神情呆滞,似乎也是受惊不浅。

  看到她们惊恐的样子,义银的心情稍稍好些。

  关东将军应该只是贪婪钱财,被人利用,并没有参加叛乱。只要古河领没有参与其中,这件事总算是没有坏到极点。

  但义银此时还不放心,决定再诈一诈足利义氏,才能消去最后的疑心。

  他几步走到足利义氏案前,站直了腰板,居高临下看着抖抖索索的足利义氏,厉声问道。

  “关东将军何故谋反?”

  关东十国之主,统御关八州之地两百年的镰仓足利家督,关东将军足利义氏,此刻脸色发白,一时竟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堂堂名义上的关东之主,却被一句话吓成了鹌鹑,镰仓足利家两百年的颜面,已是荡然无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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