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条氏政的办法,就是顺着圣人的意思,在不动武的游戏规则内玩。

  让东方之众背上沉重的债务,以信贷协议逼迫她们交出领地领民,既不违反圣人稳定大局的政治要求,也能顺理成章的取而代之。

  上杉谦信点点头。

  “这倒是个办法,圣人慈悲,但并非没有原则,东方之众逆上作乱,终究是要被清算的。

  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是难逃,能够保留家名已经很仁慈了,改封减领交出祖地是她们自己活该,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武田信玄呵呵一笑。

  “两位不会真的以为,一纸信贷协议就能逼得东方之众老老实实,自愿献出自己的领地吧?”

  北条氏政微微鞠躬。

  “武田殿下有何指教,我洗耳恭听。”

  武田信玄敲了敲桌上的文书,说道。

  “让东方之众借上还不起的钱粮,等东方四国渡过饥荒之后恢复生产,再以债务胁迫,夺取她们的领地,的确是不错的商业手段。

  但是,武家不是商家,商人的手段未必对姬武士团有效。

  照北条殿下的想法做,有了这一纸文书,我们的确能在圣人面前占理,能在关东侍所压过东方之众一头,但结果就真如我们所愿吗?

  要知道,我们现在也是占理的!关东侍所大评议驱逐东方之众的程序没有问题,东方之众掀起叛乱更是罪无可恕,可结果呢?

  我们还不是对她们没有办法,她们耍无赖躺平,圣人不愿意关八州动荡,东方四国糜烂,只能捏着鼻子拉偏架,替她们说话。

  信贷协议让她们背上了还不起的债,她们未必会选择交出领地,还清债务,更可能选择铤而走险。

  她们已经成功耍了一次无赖,你怎么确定她们不会再耍第二次?

  我们用信贷协议威胁,她们再次掀起东方四国政治稳定危机,这不是又要让圣人左右为难?”

  北条氏政沉默不语。

  武田信玄眼光毒辣,一言就挑明了信贷方案的最大问题,那就是遇到赖账行为,能不能强制执行?

  占理是一码事,但能把账要回来就是另一码事了。

  佐竹义重,里见义尧那些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善类。

  北条氏政指望她们讲道理,会心甘情愿认栽,真是太单纯,低估了政客厚颜无耻。

  更大的可能就是肉包子打狗,借贷的钱粮被人吞了,人家心安理得当老赖,霸着地盘不滚蛋,你能拿人家怎么办?

  圣人的底线是政治稳定,缓和矛盾,弥合关八州东西部的分歧。

  如果东方之众故技重施,再次制造动荡,圣人又要被迫做选择,在东西部武家之间头疼。

  上杉谦信听得心烦,冷哼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快刀斩乱麻,这次就解决,不用把麻烦拖到以后去。”

  武田信玄摇头道。

  “我们自诩圣人的助力,就不该让圣人为难。

  圣人宅心仁厚,被东方之众这群无赖子以政局稳定所裹挟,我们体恤上意,却也不能惯着这些逆党胡来。

  北条殿下的想法很好,我们用信誉担保贷款,对口帮扶东方之众,用还贷逼迫她们放弃领地,这是一个好主意,应当支持。

  但是,我们还得另外想点办法,来保证这群无赖子不敢赖账,让信贷协议能够真正成为我们的撒手锏,这才是关键所在。

  我在古河城这几日,听到一些有趣的传言,大里郡那边似乎闹出了点风波,两位殿下可曾听闻?”

  上杉谦信摇摇头,北条氏政点头解释道。

  “关于东武藏之地的政务,斯波北条两家尚未交割,我倒是知道一些大里郡的情况。

  当地接到圣人的书信之后,有少数村子并未立即动员,而是忙于春耕,错过了战事。

  谁都没想到圣人如此武威,仅仅二十几天就降服了东方之众。

  大里郡少数村子以武家传统为由,拒绝在春耕农忙之时动员。

  她们原本想着忙完春耕再出兵,可现在仗都打完了,也不需要再动员了,她们的处境便尴尬了。

  那些在春耕时节动员的村子,抽调了田里的一半人力,今年秋收预计会减产三成。

  这些村子自诩义士村,鄙夷那些少数没动员的村子为不义村。

  大里郡中,义士村数量十倍于不义村,如今看到不义村春耕顺利,秋收不减,众人顿时起了不平之心。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双方几度械斗,不义村人少,时常被围攻,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人。

  不义村有姬武士申诉到古河城圣人座御前,农忙不动员是武家传统,以此为由攻讦邻里,不合情理,恳请圣人圣裁。

  但。。被人拦了下来,未能抵达御前。”

  武田信玄笑着接道。

  “这事我倒是清楚些,拦下申诉的人是蓝衣众的二把手鬼头悠亚,是她找井伊直政,晓以忠义。

  井伊直政掌控同心秘书处监督职权,刚直不阿,眼中向来不容沙子,听闻有不义之徒状告忠义之士,就亲自拦下了申诉。

  蒲生氏乡与她都是圣人小姓出身,自然不会为了几个不动员的村子,破坏彼此之间的感情。

  于是,申诉之事不了了之。”

  北条氏政笑道。

  “武田殿下不知。

  蓝衣众那些人的心思可不简单,常以天下为己任,胸怀大志。特别是激进派的鬼头悠亚,很可能就是这次大里郡风波的背后推手。

  蓝衣众现在的主要领导者,皆是第一批留学斯波领的年轻姬武士学成归来,担当重任。

  她们在近畿参与三好之战,为圣人立过功,流过血。

  所以,圣人对她们一向青睐,视为关八州未来的栋梁之材,钦点蓝衣众参与武协事物,无形中拔高了这些年轻姬武士的权力地位。

  第一批留学生来自利根川中下游,蓝衣众的领导层大半来自于东武藏之地。

  她们是当地村落地头地侍的子嗣,又在武协说得上话,所以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力。

  这次东武藏之地的义军,又是蓝衣众主导,主动出击,协助圣人突袭国府台,打赢关键一仗,功劳很大,影响力更上一层楼。

  大里郡武家是这次东武藏义军主力之一,战事停歇之后提前返乡抢种春耕,也因此被迫减产三成。

  回归义军不忿不义村舒舒服服完成了春耕,所以上下串联,才有了这场义士村对不义村的风波。

  蓝衣众在当地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如果没有她们的支持,村里地头地侍未必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而鬼头悠亚一向鼓吹净化,要求蓝衣众以身作则,服从领袖,改造思想,放言要清洗掉不遵圣人的武家,建立更纯粹的武家新秩序。

  蓝衣众激进派以鬼头悠亚为代表,做事乖张,武协各方面都不太愿意和这群狂热的疯子交涉沟通。

  反倒是蓝衣众首席的三上桃菜识得大体,做事稳重,在武协中的风评不错。”

  北条氏政与武田信玄你一言我一语,将蓝衣众与大里郡的事说得一清二楚。

  她们这种身居高位的大佬情报众多,渠道丰富,中下层各个山头之间的矛盾信手拈来,脉络清晰可见,一眼就看穿了背景由来。

  上杉谦信无奈打断道。

  “你们说了半天,不过是几个小辈在胡闹,值得我们在这里多费口舌吗?”

  武田信玄笑道。

  “上杉殿下此言差矣。

  小辈虽然年轻,但勇于承担责任,愿意为忠义挺身而出的志向,是值得肯定的。

  您想想看,义士村与不义村之间的矛盾,是否类似关东侍所与东方之众的矛盾?

  我们是义,她们是不义,我们占理,她们不占理。

  可偏偏结果却是她们耍无赖,让圣人无可奈何,只能容忍她们。

  而我们明明没错,却要为了她们的罪孽负责,对口帮扶为她们付出代价,这公平吗?

  天下共通的道义,竟然在关八州之地失效了,这合理吗?

  别说是小辈们感到愤怒,我也感到很愤怒,两位殿下,你们就不愤怒吗?”

  上杉谦信摸摸下巴,忽然觉得有点意思,北条氏政微笑道。

  “愤怒是愤怒,但我们终究不能忤逆圣人的意思。”

  武田信玄摇头道。

  “圣人英明,我等只有遵从,不敢忤逆。

  但蓝衣众说得对,武家中有坏人,我们不能让一小撮坏分子把圣人的伟业给败坏了!

  中下层武家自发的行动,淳朴的道德,纯粹的义理,我们也不能压抑打压,对不对?”

  上杉谦信点点头,她已经听明白了,原来武田信玄是想把蓝衣众那群愣头青当枪使。

  年轻人有冲劲有理想,想要改变现状,那么我们就顺势推一把,利用她们的青春热血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北条氏政笑了笑。

  “正气凛然,道义长存。

  既然年轻人们有意为天下先,那么我们当然应该支持,给她们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尽情绽放理想。

  蓝衣众激进派常说,武家中有坏人,要清洗肉体,改造思想。

  这次大里郡的风波,也有激进者喊出不义村有不义之徒,应当实行十人抽一杀,二十人抽一杀的严刑峻法,杀一儆百。

  这股正义的风气如果席卷关八州,不知道有多少不义之徒会因此畏惧大义,唯恐祸及自家。”

  上杉谦信冷笑道。

  “屠刀举了起来,难道还能轻易放下?借义杀人会上瘾的,不义村的人不杀干净,这事完不了。”

  武田信玄笑道。

  “大里郡的不义之徒杀完了,关八州其他地方的不义之徒也不能纵容。

  如果有些不义之徒受了圣人的庇护,拿了信贷的钱粮,还要赖账辜负圣人的仁慈,的确也该杀。”

  上杉谦信与北条氏政皆是点头认可,觉得武田信玄言之有理。

  把蓝衣众推到前面搞清洗,搞运动,三强藩以及关东侍所躲在后面推波助澜,用信贷为刀为网,收割东方之众的领地。

  如果东方之众还敢再玩什么花样,就等着被汹涌的民意吞噬吧,年轻人这把刀,可是真好用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蓝衣众这颗火星被三强藩的强风有意吹开,眼看就要化为燎原之火。

  鬼头悠亚不会想到,上杉武田北条也不会想到,当燎原之火席卷关八州之时,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这场净化肉体,改造思想的大运动,最终会脱离所有人的掌控,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点火的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无法控制的这把大火,会将关八州上下的肉体与思想烧融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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