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身首异处了。

  他的头飞出去,咚咚两声落在崔雱的脚边,令正在和薛怀缠斗的崔雱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神。

  也正是这一瞬的闪神——

  薛怀瞅准时机,右脚一收,整个人握枪抖腕而出,枪尖震出一道残影之后,直直地扎在了崔雱的心口。紧接着他身形下沉,手腕发力一落,长枪便在崔雱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轰!

  崔雱喉头发出喀喀的声音,血沫汩汩而出,转眼见就没了声息。

  痛失两员大将,杨守山面色铁青地就地一滚,从自己的长榻底下抽出了一把宽刃刀来横臂向顾奕竹砍去。

  杨守山是个武将。

  他在就任益州都督之前,曾是位十分骁勇的将军。

  然而其父厌憎武夫。

  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想要得到和庶弟杨居安一样的温情的杨守山,从上任之后,便将自己的刀给封存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练过一天武,再也没有挥过一次刀。

  可他的父亲眼中却依然没有他。

  凭什么?

  为什么?

  杨守山眼底猩红一片,他一脚踩在不知何时滚落到他脚边的杨居安的头上,狠狠一碾,翻身又是一砍,口中厉喝道:“你们杀了杨居安,我本可以赏你们个官来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顾奕竹却不和他废话,抽出一旁插在书案上的朴刀,抬臂一架,随后撩袍便是一脚踹在杨守山的手臂上。

  此时,营帐外熙熙攘攘。

  第一波冲进来的士兵被薛怀持枪翻身一扫,血红色的枪尖在半空中舞出了几道残影,撂倒了一连排的人。而就在他翻臂一甩枪身,摆好阵势,准备迎接第二波敌人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十分清亮的武器抖动的声音。

  锵!

  被划破的营帐帘子处可看到半空中闪出一道黑影,那黑影迎着营帐旁的火光连蹬数脚踩在了士兵头顶,点踏而至。

  接着便是寒芒一闪,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挑飞进营帐内。

  薛怀一避,那人头就摔在了崔雱尸体上。

  来者正是负责接应的丁酉海。

  他在外面就等不到,又见大军营帐内有动静,便干脆单枪匹马地杀进来了。

  丁酉海这一刀砍完,可只是开始。

  就见他握着宽刀的手腕微震,在震开那淋漓鲜血之后,屈肘内扣外扫而出,刀锋所到之处,横尸遍地。

  一时间,所有士兵调转枪头,企图扑杀丁酉海。然而这群起而攻之,势必就是人多的那一方你踩着我脚,我打着你头。

  如此一来,丁酉海在原本的武力优势上,更是如虎添翼。

  营帐里,顾奕竹和杨守山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之后,武功日渐生疏的杨守山越打越吃力,周身几度受伤,呼吸也逐渐开始短促起来。

  眼看要输,杨守山眼尾一吊,架住了顾奕竹一掌,将他朝后掀开数步,说道:“阁下若是愿意,他们出什么价码,我都出得起。”

  然而顾奕竹照样不回话。

  他振臂下打,一肘子打在杨守山腰腹之上,打得杨守山后退数步,接着反握刀把腾空而起,双脚连蹬在杨守山肩头两侧,逼他后仰继续朝后退去。

  杨守山踉跄地连退了数步。

  顾奕竹稳当落地时,一个扫堂腿,撂倒了杨守山。

  “都住手!”

  混乱中,杨守山大喝了一声。

  营帐内外的金戈之声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

  所有兵丁转头望去,就看到自家都督已经被贼人给挟持了。

  然而他们停手,丁酉海可是不讲规矩的,他手腕一转,刀锋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崩打上扬,把自己近前的两个士兵的头给挑飞了。

  “散开一条路。”顾奕竹扣着杨守山对士兵们冷声说道。

  杨守山喘了几口,跟着说道:“散开!”

  月上中天。

  由顾奕竹裹挟着杨守山为中心,丁酉海薛怀左右保护,四人边走边退地往驻地外围走去。薛怀临走时,顺走地上的一摞信件,揣在了怀里。

  “几位都是有志之士,若是可以,我愿以重臣之礼待之。”杨守山吊着一口气,好言相劝道。

  可惜,同行三人,都是不爱说话的。

  没人理他。

  等到顾奕竹挟制着杨守山退到驻地边缘时,他突然高声说道:“如今天子已经颁布诏书,杨守山是乱贼之首,他当受责难,但你们不同。”

  顾奕竹的视线在士兵们脸上一一划过。

  “你们本不必受此无妄之灾,只要你们就此遣散回家,那么天子便不会为难于你们,你们不此后不用再服兵役,不用再与家人离散!”

  “若你们执意要继续下去,那么符龙飞的符家军便是你们的下场。”

  他的声音夹以内力,扩散得极远。

  “什么下场?”

  “符将军怎么了?”

  “这人是在诓我们,不要信!”

  “可我是真想我娘了。”

  人群中嘈杂不已,说什么的都有。

  顾奕竹顿了顿,继续喊道:“符龙飞已经被我们杀了,他的十万大军也不过是幌子罢了,实际兵马不足三万,我戎州城内府兵外加援军却是真正有十万之数,剿灭他们,轻而易举。”

  这话是李照在来时就教过的。

  不管李照那边能不能做到歼灭符龙飞的人马,顾奕竹这头都得照本宣科地吹。

  这一席话无异于一团火,点燃了本就心生退意的士兵们。

  毕竟,只有他们才知道,符将军的人手的确没有十万,所谓的十万大军,不过是借种种计谋演出来的假象罢了。

  杨守山听得是面沉如水,然而他想说话,顾奕竹却是掐紧了他的喉咙,令他半个字都无法吐露。

  有一个人起头,便会带出一群人。

  “我娘还在家里等我,我不能死在这儿。”有人崩溃地大喊了一声,随后把手里的长枪抛了,转头便朝夜色中跑去。

  “我若是死了,我媳妇儿定是要改嫁的,我不能死!”

  “谁没个老娘呢,谁想死在这儿呢?都督可是都被挟持了,我们这种小喽喽又能做什么?”

  一个。

  两个。

  大军中叛逃的越来越多。

  但同时留下的,也是抵死不会放顾奕竹他们离开的死忠派。

  杨守山此番亲自坐镇戎州,却没有带多少副尉,一来是其他地方还需要抵御匡武川,而来是各地纷乱频起,他自持带一个崔雱在身边,便已经够用。

  此时的杨守山心中悔恨不已。

  他到底是轻敌了。

  “抹了脖子了事,剩下的这些没走的,再说什么也都不会走了。”丁酉海对着自己的宽刀吹了一口气,纵身便飞入了人群之中。

  薛怀紧随其后。

  两人于乱军丛中大杀四方时,顾奕竹敛眸横臂,了结了杨守山的性命。

  杨守山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和自己最厌恶的庶弟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被像是破布袋子一般撇在地上,发出了阵阵惨叫。

  那惨叫声便是士兵们冲锋的号角,令他们胸中生出复仇的孤勇,即便是面对着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也丝毫没有怯场。

  而在面对人海战术时,纵然丁酉海三人武艺卓绝,也难以招架。这的残军人数之多,他们即便是砍瓜切菜也得再砍上几个时辰,是以逐渐败退,三人背靠着背,成防守之态,被逼到了一角。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士兵们山呼杀了他们时,一道穿云箭破风而来,洞穿了为首叫嚣的那个士兵。

  “前方可是老大!”

  方玉高声呼喝,纵马而来。

  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德胜军,刚剿完符家军的士兵们胸中还荡漾着杀戮带来的兴奋,在看到残军之后,士气更是高涨百倍。

  德胜军的到来决定了这一场战斗的结束。

  方玉下马朝丁酉海行跪拜之礼,随后谦卑地扶着丁酉海上马,说道:“主子那边已经尘埃落定,剑南道剩下的几个都尉将军被剿也只是时间问题。”

  丁酉海眼中一亮,哈哈笑道:“好,我家姑娘,便是如此的豪迈,令人心潮澎湃。”

  李照的欲望从来不是一城一地。

  她要这富饶却被人嫌弃的剑南道,她要自己的势力在剑南道真正站住脚,而这一切,都是为自己有朝一日的自由而夯实地基。

  巳时。

  无数邮箱客汇聚到了戎州城,随后又四散离开。

  不到一日,举世皆知戎州城出了个流民帅方玉,他以数万人马剿灭了符龙飞的十万大军,更是直取了杨守山的项上人头,其麾下德胜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而最重要的是,方玉所率领的德胜军从头至尾都是打着尊天子的旗号。

  德胜。

  何为德胜?

  横枪,枪尖所及之处,讲德,以德胜之。

  三日后,赵顼在长安得知了方玉的存在。

  勤政殿内,少年天子高坐宝座之上。他一面握着邸报,一面抚膝哈哈大笑,笑声直通殿外,令殿内外的内侍们两股战战,连忙跪了下去。

  鱼敬恩候在案边看了一眼邸报,附耳轻声说道:“陛下,这方玉手下都是些流民,虽然他口口声声是替天子行道,但是臣担心这人居心叵测,其道不正。”

  “不,且让他打,最好是真正打下剑南道来,以正视听!”赵顼笑罢,伸手去拿笔,“其道不正又如何?赵毅的道正吗?不照样在朕的头上作威作福!”

  其道不正如何?

  流民帅又如何?

  赵毅手底下那么将军,多到他这个天子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这布满眼线的勤政殿内读话本子!

  何其可笑。

  他才不需要什么中规中矩的将军。

  他要的是一个打破赵毅计划的不速之客!

  这方玉如此骁勇善战,若能纳于自己麾下,那么便会令赵毅如鲠在喉。思及至此,赵顼面上笑容更甚,他拖笔写下一封诏书,当着勤政殿那些眼线的面,将诏书传往了剑南道。

  赵毅虽然在实处处处限制赵顼,但表面上却是对他十分宽容,诸如这种赏赐册封的诏书,赵毅从来不加阻拦。

  在安阳王赵毅的心中,这幼狼即便是伸了爪子,也不过是笼中之物。

  留守戎州城的方玉如李照预料的那样,在七日后接到了来自长安天子的册封诏书。于是,方玉摇身一变,变成了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领着散官闲职。

  诏书中更是承诺,若方玉能涤荡叛军,收复剑南道,那么剑南道指挥使这一位置,便非他莫属了。

  赵顼不在乎什么养虎为患。

  将欧阳宇打成叛军是赵毅的一出将军,那么将方玉奉为将军,便是赵顼的反扑之棋。

  而真正的事主李照,在戎州城得救的当日就驱车去了邙月教。

  一路上,扈丹儿的情况急转直下。

  她好几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是百里霜强行吊回了她这条命,但她却没什么喜色。不,应该说,越靠近邙月教,她脸上的死寂便越是浓重。

  “笑吧,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死局。”扈丹儿将手搭在车窗上,眸光微垂地对车窗外的人说道。

  车窗外,阮素素骑着马与马车并行。

  “我为什么要笑?你走到今日,是你咎由自取。”阮素素面无表情地说道。

  扈丹儿却像是突然被激怒了一般,她拷着镣铐的手猛烈地撞在车窗上,发出叮铃哐啷的撞击声,口中怒道:“咎由自取?你这种身家清白的人自然是不会懂我们这些戴罪之身!”

  流放之地凄苦呀。

  去者百不存一。

  她的母亲、祖母、祖父在去的路上,便没能承受得颠沛,染病死了。

  那些押送他们的长吏甚至都懒得给他们一抔黄土,只是草草地将尸体丢进了山沟沟里。

  而她的父亲扈晏明……

  那个懦弱的罪人!

  他在到岭南之后不到三日便用自己脚上的镣铐将自己给缠死了,死时,扈丹儿就睡在他隔壁的草垛上。

  若不是赵毅。

  她活不过半月。

  更不可能从岭南那个瘴气之地离开,去到扬州。

  “我有什么错?想要活着有错吗?我的父亲犯下错事,那与我何干!”扈丹儿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车窗里,木屑扎得她十指鲜血淋漓,“若我为他提供信息,以示我的价值,那他随时可能舍弃我!”

  没有傍身之势,她便会真正沦为那卖笑之人。

  阮素素漠然地看着她愤慨不已的脸,古井无波地开口道:“你说你恨你的父亲,可你父亲在东窗事发之前,你不是享受着他为你带来的所有吗?那时,你怎么不想想,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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