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曹操终于已经顶不住与刘备的苦苦消耗,打算放弃这根鸡肋。

  只是暂时放弃。

  在这之前,他不惜掀起民怨,迁徙了大量的汉中民众,绝不给刘备带来一鼓作气进攻关中的机会。

  而这代价,就是现在后勤吃紧,四处叛乱的消息雪片般飞来,让他本就时不时发作的头风痛的更加频繁。

  代价,代价,这都是可以承担的代价。

  六十四岁的曹操有一次认清了现实,

  有生之年,他已经绝不可能打倒这个宿命的对手,只能尽可能削弱这个百折不挠的强敌应有的战力。

  剩下的,也只能交给时间了。

  “魏王,大军已经做好准备了。”

  满脸络腮胡子的中领军曹真重重跪在地上,膝盖震得地面微微颤抖,让之前略有些恍惚的曹操回过神来。

  “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魏王,我愿率军一万殿后,

  若是刘备敢来,我亲取他人头献于魏王帐下!”

  从曹真的眼神中,曹操看到了熟悉的热血。

  这股热血,多年前自己在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的眼中也看到过。

  这个勇猛雄壮的义子是天生的将军,他跟士兵同吃同住,在汉中之战前期屡次击退刘备,因此被曹操提拔为中领军。

  但之后的战斗中,曹真却让曹操失望了。

  他攻不动陈式拱卫金牛道的汉军,始终无法从西边断绝定军山的粮道,导致汉军可以源源不断将粮草输送到前线。

  而汉军军中已经五十多岁的赵云却纵横睥睨,率领七十岁的黄忠几乎在汉水边打爆了曹军的后勤。

  这对曹真简直是奇耻大辱。

  曹操知道,曹真需要一个报仇的机会,

  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哪怕让曹真孤军留在汉中,他也会跟刘备激战到最后一刻。

  若是十年前,曹操应该会有所触动。

  他现在主力仍在,儿子曹彰也在率领援军日夜兼程赶来,

  他凭借一腔热血,仍有跟刘备决一死战的机会。

  但六十四岁的曹操知道,自己赌不起了。

  汉中之战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彻底落在了下风,

  刘备若败,不过逃回益州以图再战。

  而自己的粮草已经跟不上,逃兵越来越多,

  若是再败,有可能便是满盘皆输,甚至遗祸子孙。

  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曹操感觉头疼又剧烈了几分。

  说起来,曹丕也好,曹植也好,曹彰也好,都不是曹操心中最理想的接班人。

  可好多事情,人决定不了。

  哪怕魏王也是一样。

  “刘备若是追来,不许出击,掩护诸军退出汉中便是。”

  “魏王……”

  “好了,”曹操疲惫地挥挥手,道,“子丹,好好休养,以后再征益州,我仍要汝为大将。”

  曹真无奈地点了点头,虚弱地唤了声“唯”,这才缓缓从帐中退出。

  曹真走后,大帐中只剩曹操自己,

  孤独和幽冷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却意外让曹操的头疼减轻了几分。

  他吃力地站起来,在大帐中来回踱步,

  膝盖不小心碰到面前的朱漆长案,案头的酒水飞溅撒在他的脚面上,让这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思绪眨眼转回了几十载悠悠岁月之前。

  那时候的刘备沉默寡言,性情暴烈而真实。

  那时候的曹操热血无忌还有几分天真。

  若不是刘姓的牵扯,也许两人能成为一生至交,一起用青梅煮酒,在最好的年华粪土天下豪杰。

  可惜了……

  “魏王,魏王。”

  轻轻地呼唤再次把曹操拉回现实,

  他睁开迷茫的眼睛,只见张既不知何时已经大胆地走到曹操的身边,正在不远处悄悄肃立,眼神竟微微带着几分悲悯。

  “德容,何事?”曹操沙哑着嗓子道。

  “益州星夜来报,诸葛亮奏以刘禅为监军,不日将赴荆州。”

  “刘禅,是谁?”曹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刘备的……”

  “是阿斗?”曹操猛地醒悟过来,惊奇地道,“阿斗才多大,诸葛亮让他作甚?”

  张既轻轻咬牙,苦苦冥思道:

  “臣亦百思不得其解,那刘禅年方十二,德行薄弱,率数百人赴荆州又有何用?”

  曹操点点头,他又在帐中来回踱步一阵,突然猛地抬起头,道:

  “是不是诸葛亮故弄玄虚之策?”

  张既点点头,道:

  “不无可能,诸葛亮也许认为我军探知刘禅去了荆州,便会调集众军南下攻打荆襄,

  也许……也许刘备会趁机图谋关中?”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靠谱的答案,

  曹操和张既一时默默不语,许久,两人才同时抬起头来,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德容意下如何?”

  “若刘禅果然去荆州,我军当倾力南下,誓斩此人,以乱刘备军心。

  刘禅一死,刘备军必然大乱,纵诸葛亮多谋,关张神勇,亦无用也。”

  ·

  “胡闹!”

  江陵城里,听快马来报说诸葛亮以刘禅为监军,率二百多人赶赴荆州来战,

  关羽又急又气,一掌拍在面前桌案上,大骂道:

  “军师简直是胡闹,阿斗年幼,不通武艺,来此何用?”

  关羽的主簿廖化也是一脸惆怅,无奈地道:

  “我军正是用武之时,可先是糜子方无用,现在大公子又来添乱,

  这可如何是好啊。”

  关羽年过六旬,可依然精神矍铄,体态雄壮,让人不敢跟他正面对视。

  他愤恨地挥动宽大的手掌在桌案上拍了又拍,终于把那张硬木长桌拍地四分五裂,

  饶是如此,他仍是心有不甘,站起身来怒骂道:

  “胡闹,简直是胡闹。”

  关羽的长子关平见关羽越说越气,赶紧劝道:

  “父亲,阿斗若来,倒是一件好事。

  那糜子方行事不端,素与父亲不睦,

  若是阿斗见了,回报伯父,自有伯父定夺。”

  关羽瞪了关平一眼,道:

  “大哥年纪大了,在汉中又如此操劳,

  若是知道糜芳的窝囊事,不知要气成什么模样。

  都给我听着,阿斗若来,只说糜芳失火烧了军需,不得多言,听到没有!”

  关平和廖化垂头丧气地说了声“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跟关羽顶嘴。

  说起糜芳,关羽全军上下都有一肚子恶气。

  这个南郡太守、刘备的正牌小舅子追随刘备多年,一路从徐州逃到荆州,长坂坡这种危局都没有叛逃,忠心也是经过考验的。

  但这货自从当上南郡太守,负责处理军需之后开始动起了歪脑筋,竟频频将军中军粮、兵器、衣甲售卖,让关羽非常生气——

  一开始糜芳只卖陈粮、破旧刀剑,售卖的对象也是荆州山野夷人和普通百姓,让他们买回破旧刀剑回去熔了做点锅灶,关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看到。

  毕竟糜芳本就是商人。

  可后来关羽发现,糜芳这小子的胃口越来越大,居然开始偷偷倒卖军马、井盐还有崭新的刀兵,

  而且居然还是卖给东吴一方!

  这特么不是扯吗?

  虽然湘水划界之后,孙权和刘备双方在法理上已经不存在领土问题,

  但在主战派吕蒙的推动下,双方已经算是翻脸,就差直接搏杀。

  糜芳卖给东吴一寸,就是削弱刘备军一尺,这跟叛徒没什么区别。

  就在关羽带着手下兵将,扛着大刀去找糜芳麻烦的时候,荆州城的武库和粮库居然同时起了一把火,

  糜芳双手一摊,告诉关羽你要的东西都烧没了,跟我糜某人有什么关系?

  好了,我糜某人高风亮节,承认是我保管不当,

  这点小事,你关将军总不至于拿刀把我砍了吧?

  关羽在军略上非常出色,可手下大多数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

  对这种厚颜无耻之人还真没啥太好的办法。

  于是关羽只能跟糜芳大眼瞪小眼,告诉糜芳老子不傻,

  等老子打完仗腾出手来,非得到大哥面前好好告你一状,看看大哥到时候怎么处置你。

  刘备的性格关羽是非常了解的,这个大哥平时冷静,但是关键时刻非常血性暴烈,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糜芳办了什么事,到时候一定会办他。

  不过现在大哥诸事繁杂,这种事情还是少说些,

  但愿糜芳这厮知道害怕,后面能兢兢业业地搞后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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