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回来了!”

  傍晚时分,廷尉府的门守发出一声高呼,急切的朝门内跑去。

  宋挽抱紧手里的瓷坛站在大门口,低低的说了声:“哥,我们回家了。”

  夕阳早就沉入云海,浓墨一般的夜拉开序幕。

  顾岩廷陪着宋挽走进廷尉府,不多时,许莺莺便在婢子的搀扶下走出来,白荷和青萼也闻讯赶到。

  见宋挽完好的出现,白荷哽咽的唤了声:“姑娘。”然后便说不出话了。

  顾岩廷挡在宋挽面前,对白荷说:“去准备热水和饭菜。”

  白荷连连点头,和青萼一起退下,许莺莺轻声开口,关切地问:“顾郎,你和宋姑娘没事吧?”

  “没事。”

  顾岩廷简短的回答,没再理会许莺莺,护着宋挽往祠堂走。

  丫鬟小声说:“夫人,大人和宋姑娘往祠堂方向去了,要跟过去看看么?”

  许莺莺轻咳一声摇了摇头。

  顾郎不喜欢她,跟过去也是讨他厌烦,他能平安回来就好。

  丫鬟只能扶着许莺莺回主院。

  祠堂里黑漆漆的一片,到了门口,顾岩廷沉声说:“等一下,我先去点灯。”

  宋挽乖乖站在外面等着,顾岩廷熟练的从祠堂角落找到火折子和蜡烛点燃,昏黄的烛光瞬间盈了满室,宋挽抱着瓷坛愣在那里。

  原本空荡荡的祠堂,现在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个牌位。

  排位上面的字不像出自名家之手,只勉强算得上是工整,但宋家平反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谁敢给宋家的人供奉牌位?

  顾岩廷把蜡烛放到烛台上,问:“怎么还不进来?”

  宋挽抱着瓷坛走进去,疑惑的问:“这些牌位……”

  “我做的,”顾岩廷坦然回答,“虽然字有点难看,但也算是有那个意思了。”

  走进些宋挽发现牌位上那些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这几十个牌位,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出来?

  宋挽整个心脏被暖流包裹,眼眶也跟着发热,不过她不敢哭,竭力克制情绪,低声说:“顾岩廷,谢谢。”

  顾岩廷没有应声,见宋挽抱着瓷坛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说:“把它放下,先给他上柱香吧。”

  宋挽不想放下,轻声说:“我想再跟我哥说说话。”

  “好。”

  顾岩廷一口应下,转身走出祠堂,把空间留给宋挽。

  宋挽抱着瓷坛,把那些牌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些名字对应的脸宋挽都还能清晰的记起来,只是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了。

  这些牌位里没有宋清风,应该是冬桂节前顾岩廷才做好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宋清风会死。

  宋挽抱着瓷坛跪下,朝着这些牌位磕了个头。

  爹娘,宋家的列祖列宗,阿挽代兄长给你们磕头了。

  兄长之前迫不得已做了一些事,请你们原谅他,他在意的除了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就是你们了,他总觉得愧对你们,如果你们在下面见了面,请你们不要苛责误会他。

  磕完头,宋挽把瓷坛放到爹娘的牌位旁边,低声说:“爹娘、哥哥,你们放心,我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代你们好好活下去,宋家虽然不在了,但阿挽会把宋家的风骨继续传承下去。”

  祠堂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吹进来的寒风,宋挽收不到任何的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挽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走出祠堂,意外发现顾岩廷就站在祠堂外面不远处的长廊下。

  廊上没有挂灯笼,他整个人都笼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莫名让人感觉有些孤寂。

  宋挽朝他走去,距离近些发现顾岩廷还穿着那件披风,应是出了祠堂就一直站在那里。

  像是在等她,又像是在守着她。

  宋挽加快了步子走到顾岩廷身边,顾岩廷温声问:“好了?”

  宋挽点头,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楚,刚要说话,眼角一热,顾岩廷的指腹在她眼角摩挲了下。

  宋挽有点僵,顾岩廷很快收回手,淡淡的说:“没哭就好。”

  宋挽心跳漏了一拍,注意到顾岩廷的嗓子有点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连忙说:“大人身上还有伤,要赶紧处理一下吧。”

  顾岩廷和宋挽并肩朝宁康苑走去,轻声说:“无妨。”

  宁康苑里,白荷和青萼已经准备好热水,顾岩廷脱下披风,宋挽才发现他口中的“无妨”根本就不可信。

  他身上又添了新的鞭伤,交错叠加在一起,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白荷和青萼一起送热水进来,被顾岩廷身上的伤吓得低呼一声,青萼也有些讶异,低声道:“大人身上的伤似乎有点重,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顾岩廷摇头,说:“已经这么晚了,不用请大夫,府上有外伤药,简单清洗一下上点药,过几日就好了,反正天气这么冷,伤口一般也不会发炎。”

  顾岩廷说得随意,好像身上的伤真的不值一提。

  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青萼和白荷没有多劝,很快拿了外伤药来。

  顾岩廷身上的衣服被干涸的血黏在伤处,宋挽不敢蛮力帮他脱掉,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帮他除掉衣衫。

  没了衣服的遮挡,顾岩廷身上的伤看着更加狰狞可怖,宋挽拿着绢帕一时无从下手,顾岩廷以为她被吓到,沉声说:“你先去吃东西,我自己来。”

  说完就要自己动手,宋挽抓住他的手说:“还是我来吧。”

  他一点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让他自己动手,只怕这伤还要加重不少。

  而且如卫恒所说,顾岩廷这也是受的无妄之灾,宋挽心存愧疚,实在没办法看着他自己来。

  宋挽的手很凉,顾岩廷没再坚持,由着她慢条斯理的帮自己清理伤口。

  安静了一会儿,顾岩廷突然说:“你不用觉得愧疚,是我把你送到卫恒身边的,说明我愿意淌这趟浑水,这点小伤是我该受的。”

  宋挽正在用酒帮顾岩廷的伤口消毒,顾岩廷说话时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身上的肌肉却很诚实的绷紧,有好几处鞭伤都绽裂开来,殷红的血珠涌出。

  宋挽看着都疼,加快手上的动作,等帮顾岩廷上完药才低低的应道:“好。”

  处理完伤口,白荷奉上热腾腾的饭菜,宋挽没什么食欲,却还是陪着顾岩廷吃了一些。

  吃完,顾岩廷问宋挽:“晚上要不要一个人待着?”

  顾岩廷很认真的在询问宋挽的想法,宋挽有点不大习惯他这样,愣了一下点头。

  顾岩廷了然,嘱咐了一句:“一会儿洗个热水澡再睡。”

  说完这句话,顾岩廷起身离开,白荷和青萼很快把耳房清理干净,又送了热水来。

  宋挽放松身体泡了会儿澡,躺到床上后脑子有点空。

  虽然她已经说服自己接受宋清风不在世的事实,一个人处在熟悉的环境又会控制不住有点恍惚。

  宋清风这次是真的不在了吗?

  宋挽盯着床帐发呆到后半夜才睡着,她没睡踏实,又做了梦,却不是噩梦,她梦见了爹娘和宋清风,他们坐在一起品茶聊天,脸上是暖融的笑意,宋挽想过去和他们说话,却怎么都走不到他们身边。

  再度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宋挽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眼角。

  湿漉漉的,她又哭过。

  宋挽坐起来,感觉脑袋有点沉,没一会儿,白荷绕过屏风走到床边问:“姑娘醒了,要再睡会儿还是起床?”

  宋挽不想睡了,起床洗漱。

  刚换好衣服,顾岩廷走进屋里,说:“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去城里逛逛。”

  顾岩廷的语气很自然,好像他本来就喜欢逛街。

  怕宋挽拒绝,白荷在旁边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都要置办年货,街上可热闹了,姑娘出去看看吧,奴婢给姑娘做了两件披风,再报抱上暖炉,保证不会冷到姑娘的。”

  白荷的眼神满是期盼,又有些小心翼翼,宋挽猜到他们是担心自己郁结在心,轻声说:“我已经没事了,大人身上却还带着伤,不如等大人伤好些再出门逛吧。”

  顾岩廷绷着脸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那就是一定要出门了。

  宋挽没再坚持,答应下来。

  吃过饭,白荷果然用披风把宋挽裹得严严实实,还塞了两个暖炉到宋挽手里,嘴里还在不住的念叨:“奴婢看姑娘刚刚好像没吃多少东西,带些点心吧,要是饿了还能吃点垫垫肚子。”

  宋挽感觉自己被白荷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她轻声说:“我吃了不少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饿,要是真饿了外面有那么多卖吃的的地方,随便买点什么就行啦。”

  宋挽提醒了白荷,白荷扭头拿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塞进宋挽手里,钱袋份量挺沉的,少说也有十来两银子。

  宋挽无奈的收下,白荷还想带东西,顾岩廷开口说:“差不多可以了。”

  重要的是出门逛,又不是要把宁康苑搬空。

  白荷很怕顾岩廷,立刻收敛,把他们送到院门口才回去,只恨自己不像青萼那样会武功,不能和宋挽他们一起出门。

  顾岩廷身上有伤,没像平常一样骑马,而是和宋挽一起坐的马车。

  车里空间小,青萼很自觉地和马夫一起坐在外面。

  宋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城里的热闹了,听着马车外面鼎盛的人声,慢慢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上。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哪怕经历了雪灾,城中的百姓还是在为过年而开心的准备着。

  这些人各有自己的悲欢,别人的经历再离奇曲折,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宋挽抱紧暖炉,心头浮起不知名的情绪,突然听到顾岩廷问:“昨晚又做噩梦了?”

  思绪被打断,宋挽回神,发现顾岩廷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微微坐直了些,如实回答:“做了梦,但没做噩梦。”

  顾岩廷没再开口,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宋挽不自在的把暖炉又抱紧了些,说:“我梦见爹娘和哥哥了,他们在一起品茶,看上去很开心,但我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们身边去。”

  顾岩廷说:“他们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宋挽抬头飞快地看了顾岩廷一眼,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顾岩廷“嗯”了一声不说话了,马车里安静下来,宋挽也不知道能说声音,垂眸保持沉默。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下,青萼掀开帘子,顾岩廷先下车,而后很自然的朝宋挽伸出手。

  今天天气依然明媚,街上往来的人很多,人声鼎沸,顾岩廷下车后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宋挽脸热,不好意思搭顾岩廷的手,扶着车辕跳下马车。

  站定后发现顾岩廷绷着脸,表情沉了些,似是有些不悦。

  宋挽心虚,见马车停在凌夜阁外面,转移话题问:“大人来凌夜阁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顾岩廷说:“随便逛逛,有喜欢的再说。”

  凌夜阁是瀚京最大的铺子,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可不是随便逛逛的地方。

  宋挽刚想劝顾岩廷去别的地方逛,一道轻快的传来:“咦?这不是阿挽么?”

  循声望去,是个穿鹅黄色绣鸟羽冬袄的姑娘,姑娘生得一张鹅蛋脸,容貌清丽,只是皮肤算不上多白,身上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却显得她的皮肤更暗了些。

  宋挽瞧这姑娘有点眼熟,但具体不记得在哪儿见过,正努力思索着,那姑娘上前,亲昵的挽住宋挽的胳膊,拉着她往里走,热切道:“之前我还想去廷尉府找阿挽的,只是听说阿挽一直在宫里,未能有机会相见,今日碰上倒是巧了,阿挽喜欢什么,我买来送你呀。”

  这姑娘说得大方,直接将宋挽拉到花花绿绿的布匹前面,让店里的伙计把最时兴的花色拿给宋挽看,宋挽终于想起这人叫曹月蓉,是曹家嫡出的小姐。

  曹月蓉之前和楚若琪关系挺好的,之前赵曦月生辰,她也在场,只是当时楚若琪和曹夫人坐在一起,没怎么与她说话,宋挽对她的印象便没那么深。

  如今曹家没落,曹月蓉不去卫阳侯府找楚若琪,怎么想起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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