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楚逸辰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挽。

  他没有穿平日常穿的白衣,而是穿着灰色长衫罩着一件短袄戴着帽子,伪装成普通商客,没了曾经不染俗尘的高雅傲气,变得危险,叫人捉摸不透,更像是设好陷阱的猎人,而宋挽就是他的猎物。

  宋挽警惕的看着楚逸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理寺把守森严,卫阳侯府所有人都已经被定罪,楚逸辰想从里面出来,必然要有地位很高的人帮他买通狱卒甚至是大理寺少卿。

  帮死囚逃狱,这是要灭九族的重罪,除了皇后和赵郢,不会第三个人愿意做这种事。

  若是让楚逸辰逃出,从此过上隐姓埋名的隐居生活对皇后和赵郢是没什么好处的,他们应该不会做这种无利可图的事。

  那他们是……想要造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宋挽心底一片凛然。

  卫阳侯府被抄了,皇后和赵郢在朝中没了依仗,赵擎和太后也已经明显表露出对赵郢很失望,赵郢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皇后和赵郢被逼得只能棋行险招。

  可这一步除了巨大的风险还会牵连很多无辜的性命!

  皇后和赵郢愿意用别人的尸骸为自己铺路,楚逸辰呢?他也认同这样的做法?

  货舱里没有别人,因为太过震惊,宋挽的表情没有很好的被掩饰,楚逸辰欣赏着宋挽的表情变化,幽幽的说:“看来你已经猜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怎么,觉得我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他在牢里过得应该并不好,人瘦得脱了相,垂在膝上的手青筋鼓胀,似乎只剩下了骨头。

  宋挽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楚逸辰反问,被宋挽的话刺激,胸口微微起伏,说,“难道你觉得我真的是圣人,哪怕面对抄家灭族之灾,也能站在公正的立场说一句卫阳侯府所有人都是罪有应得?”

  宋挽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她知道,楚逸辰是人不是神,他也是肉体凡胎,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就算卫阳侯有罪在先,那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可能眼看着至亲被斩首而无动于衷。

  “怎么不说话?”

  楚逸辰逼问,看宋挽的眼神有种扭曲的狰狞,好像宋挽才是害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宋挽不愿看他这样,垂眸说:“抱歉,我刚刚说错话了,我没有资格对你作出评判。”

  宋挽服了软,楚逸辰却并不领情,继续逼问:“你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还是打心底看不上我现在的样子,不屑做出评判?”

  楚逸辰的状态很不对,完全没了之前的淡泊从容,变得偏激易怒。

  宋挽不想自讨苦头,认真的说:“我没有这样想过。”

  你就是这样想了也不会说出来的。

  楚逸辰并不相信宋挽说的话,但船已经开了,他知道自己走上了怎样一条不归路,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宋挽是怎么想他的。

  他只要把这条路走成功就好了。

  宋挽在甲板上躺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冷了,小声问:“好冷,可以帮我把绳子解开吗?”

  楚逸辰掀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帮她解开绳子的意思,像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宋挽也不再开口,翻了个身背对着楚逸辰,默默在心里梳理眼下的局势。

  卫阳侯府是百年的书香世家,与朝中的武将往来不多,更是从未掌管过兵权,楚逸辰应该不会直接去找武官调兵。

  那他会找……

  宋挽脑子里很快浮现出一个人名。

  睦州州府徐影清。

  徐影清曾是卫阳侯府的门客之一,才华当时在一众门客中相当出彩,但他为人有些趋炎附势,宋父曾多次谈及此事,觉得徐影清的人品不好,不宜做官,后来他考取功名,没有留在瀚京,远赴睦州做州府。

  睦州是昭陵的边陲之地,之前那里土地贫瘠,百姓生活苦寒,徐影清到那里之后每年给朝廷缴纳的赋税倒是多了起来,朝中不少人都称赞他是好官,宋父不知他的政绩从何而来,但也不再公开提及他。

  徐影清几乎是卫阳侯一路保举推荐才考取功名做到睦州州府位置的,楚逸辰想要为赵郢和皇后谋事,找他相对来说是比较安全的,而且徐影清不像是会甘心困在睦州的人,楚逸辰此去,胜算很大。

  只是不知赵郢用了什么法子把楚逸辰从天牢放出来,朝中若是无人发现楚逸辰出逃,便不会防备赵郢造反,若卫恒和赵熠也没有料到这一出,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思绪发散,宋挽想得出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起高热,意识也跟着不清醒起来。

  迷迷糊糊间,宋挽听到有人跟楚逸辰说:“国公府的人很在意她,发现她被掳劫,一定会向朝廷施压到处派人找她,这个时候我们不能暴露行踪,还是等到了睦州再找人给她看病吧。”

  “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这里离睦州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她若是病死在路上,你负的起这个责?”

  楚逸辰的态度颇为强硬,声音也微微拔高,那人又说了什么,宋挽没有听清,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再度醒来的时候,宋挽已经不在货舱里了,而在马车上。

  马车飞快地向前行驶着,时不时带来一些颠簸,宋挽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楚逸辰就坐在她对面,不咸不淡的说:“还以为你真的要病死在路上。”

  宋挽的脑袋还很晕,软绵绵的靠坐在马车壁上,问:“我死了你不高兴吗?”

  楚逸辰说:“没什么好高兴的。”

  宋挽也觉得是这样。

  一个人死了就死了,再多的恩怨纠葛都会因此一笔勾销,而活着的人不同。

  活着的人会一直记着那些恩怨情仇,记得一些人曾经最美好的样子,也记得他们都是如何变得面目全非的。

  晌午的时候,马车在路边停下,宋挽和楚逸辰一起下马车休息了下。

  宋挽随意打量了下四周,他们没走官道,选了一条并不平坦也不宽阔的路,选择歇息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不出到了哪里。

  楚逸辰间宋挽一直在左顾右盼,淡淡的说:“别白费力气了,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你若不想自讨苦吃,就乖乖的不要惹麻烦。”

  宋挽看向他,问:“楚逸辰,你会杀了我吗?”

  生着病,宋挽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眸子却还是清澈明净、不染尘埃的。

  不会。

  楚逸辰立刻在心里做出回答,但他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只要你不找死,我暂时就不会杀你。”

  宋挽点点头,说:“我不想死,宋清风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宋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提起宋清风,楚逸辰的心被触动了下,问:“你恨我吗?”

  宋挽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知情的。”

  那你为什么能那么冷静的看着我死?

  楚逸辰想问,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义。

  宋家那么多人都死了,连宋清风也死了,宋挽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众人休息了没多久便要继续赶路,宋挽没什么食欲,却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半个薄饼,喝了一碗药。

  不知道是药里本来就有安眠的效果还是楚逸辰怕她做什么故意加了药在里面,宋挽一路都昏昏沉沉的在睡觉,清醒的时候很少。

  半个月后,一行人抵达睦州。

  他们是以茶商的身份进入睦州地界的,到了以后先找客栈住下,没有直接去找徐影清,而是兵分两路,一方面暗中在城中打探徐影清这些年在睦州做的事,另一方面派人去州府府衙监控徐影清。

  徐影清的交际能力很强,与相邻几个州县的官员都很好,从百姓口中推测,这些人应该都很相信徐影清,遇到什么事都愿意听从他的吩咐。

  这个情况比楚逸辰想象中要好。

  第三日夜里,楚逸辰带着两个人趁着夜色出了客栈,宋挽透过客栈的窗户看见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一颗心没着没落的有些发慌。

  她不知道她和楚逸辰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楚逸辰去了很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宋挽熬了一夜没睡,眼睛又干又涩,楚逸辰看上去精神却很好,一看便知他和徐影清谈得很顺利。

  楚逸辰看见宋挽有些意外,敛了神情绷着脸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挽说:“睡不着,想等你回来。”

  她一路都在喝药,病却还没好,嗓子还是哑的。

  熬了夜,她的眼睛有点红,泛着盈盈的水光,莫名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只能眼巴巴的等着人领养她。

  楚逸辰的心软了片刻,很快恢复冷硬,说:“等我也没用。”说完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后面的人拦住宋挽,不让宋挽靠近打扰他,宋挽只能退回自己房间。

  吃过早饭,楚逸辰在房间补觉,宋挽也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快晌午的时候便有人来客栈请楚逸辰去州府见徐影清。

  楚逸辰换了身衣服,以茶商身份光明正大的去见徐影清。

  宋挽行动受限,不得外出,便坐在窗边看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睦州比瀚京还要冷一些,这两日就该立春了,风里还是挟裹着凛冽的寒意,宋挽坐了一会儿喉咙开始发痒,止不住的咳嗽。

  她正想关上窗户,却听到下面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徐州府要抬那个女人进府做妾了。”

  “听说徐夫人整个冬天都病得卧床不起,如今只怕时日无多,那个女人的手段可真了不得,竟然能让徐州府在这个时候抬她进门。”

  “徐夫人可是徐州府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啊,徐州府怎么狠的下心。”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喜新厌旧,再说了,那女人可不简单啊,她姐姐不也是下药爬了男人的床回到瀚京了吗?听说还给她们家平反了,那女人原先可是官家小姐,地位也不低的,徐州府指不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这么喜欢她的。”

  宋挽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眶一下子发热发酸。

  宋家女眷是被分开流放到各地的,她和娘亲被流放到黎州,春秀和其他丫鬟被流放到郴州,二伯娘和瑟瑟则被流放到了睦州。

  刚刚那些人口中谈论的,应该就是瑟瑟。

  宋家平反,那些还活着的人应该都会被官府召回,宋挽本不寄希望她们还活着,没想到却在这种情境下听到了二妹妹宋秋瑟的消息。

  徐影清应该已经三十出头了,这个年纪给瑟瑟做爹都是可以的,却要抬瑟瑟做妾,瑟瑟应该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的选择。

  宋挽想到二妹妹秀丽纯良的笑容,心中一阵刺痛,不知二妹妹和二伯娘在睦州这些日子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因为这件事,宋挽没了睡意,枯坐在房间等楚逸辰回来。

  傍晚时分,楚逸辰才从外面回来,他身上有酒气,表情也有些迷醉,染了尘俗,比之前多了些颓靡魅惑。

  宋挽想走近些,被旁边的人拦住,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楚逸辰说:“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楚逸辰眼神迷离的看着宋挽,见她的眼睛比早上更红了,问:“哭过了?”

  宋挽抿唇不语,楚逸辰让其他人退下,领着宋挽进了自己房间。

  到底是要求人的,宋挽先帮楚逸辰倒了杯茶。

  茶水早就冷透,楚逸辰接过一口饮下。

  等他喝完,宋挽开门见山的说:“我听说我二妹妹还活着,而且马上要给徐影清做妾,求你让我去看看她。”

  楚逸辰放下茶杯坐下,仰头看着宋挽笑起来,说:“我还想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原来是因为这个,阿挽,你也变成那种无利不起早的人了啊。”

  宋挽没有反驳这句话,看着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什么条件你都答应?”

  楚逸辰反问,醉意上头,他的嗓子沙哑透着颓靡,眸底却染上欲色。

  变成了宋挽全然不认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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