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淋了雨,在榻上躺了没多久便发起高热来。

  迷迷糊糊间,宋挽感觉有人摸了下她的额头试温度,那手很凉,动作却很轻柔,和顾岩廷布满茧子的手不大一样。

  然后宋挽就梦到顾岩廷了。

  她梦见顾岩廷穿着之前那身烟青色冬衣坐在宁康苑的屋子里,他面色铁青,眉眼覆着寒霜,像是因为什么事动了怒,白荷和青萼愁眉不展的站在他面前,小声的说着什么,宋挽想走近点听听却怎么也听不清。

  然后她听到有人唤顾郎,循声望去,许莺莺扶着腰,挺着大肚子走进屋来,顾岩廷立刻上前扶着她,脸上的寒霜融化,变得温柔起来。

  白荷和青萼虽然不大情愿,却也帮忙往椅子上放了软垫和靠背让许莺莺坐下。

  宋挽看着自己的梦境,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心脏绞痛了一下,宋挽猛地睁开眼睛自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床上,楚逸辰坐在床边,一只手僵着,还保持着要帮她擦眼泪的姿势,见她醒来,楚逸辰收回手,说:“药一会儿就熬好,把眼泪擦擦。”

  宋挽抬手,果然摸到眼角一片湿润。

  如果没有她,梦境里发生的才是顾岩廷现在该有的生活吧。

  宋挽闷不做声的擦干眼泪,她的脸被烧得有点红,眼睫还是湿漉漉的,看着有些可怜,楚逸辰问:“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没什么。”

  宋挽答得很快,一开口发现嗓子哑得不行,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

  楚逸辰没有追问,说:“躺着休息吧,没什么事不要到处走动。”说完走到一边的书案前开始练字,平复心头的躁郁。

  他其实知道宋挽梦到顾岩廷了,她在梦里叫了好几次顾岩廷的名字。

  急切又无助,好像只有顾岩廷才能让她感觉到安全。

  也是,他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子欢好,将最丑陋不堪的一面都暴露在她面前,她心里只怕不知道如何厌恶他,又怎么会再对他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呢。

  这场雨连下了三日才放晴,好在放晴后温度回升了不少,宋挽的风寒也因此得以好转。

  自他们住到府上,徐影清成日忙自己的事,也不曾来找过楚逸辰,像是将他们遗忘,楚逸辰也算沉得住气,没有让人去找过徐影清。

  如此又过了三日,府上各处挂上红绸,贴上喜字,开始办喜事。

  徐影清要抬宋秋瑟进府做妾了。

  一大早下人便对他们说:“老爷要娶新夫人,这三日城中都有集市和烟火表演,二位贵人若是喜欢可以去城里各处转转。”

  下人的语气很是欢快,好像徐影清的原配夫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宋挽没见过徐夫人,却记得她好像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是徐影清恩师的女儿,她嫁给徐影清的时候,徐影清还什么都没有,如今徐影清做了州府,放着病重的她不闻不问,要风光迎娶其他人,也不知道她现在作何感想。

  宋挽分神想了一下,和楚逸辰一起往外走准备到城里逛逛,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袄的妇人朝他们走来。

  妇人的秀发一丝不苟的盘成发髻,背脊挺直,仪态极佳,远远瞧着极有韵味,走得近些宋挽却发现妇人的面容有些苍老,眼周满是皱纹,像五六十岁的老妪。

  到了跟前,妇人主动开口说:“二位就是楚世子和宋姑娘吧,我是元楼的夫人,这些时日我一直病着,没有招待好你们,还请莫要见怪。”

  元楼是徐影清的字。

  宋挽没想到她就是徐夫人,她本来比徐影清小一些的,怎么会比徐影清苍老那么多?

  宋挽愕然,楚逸辰也有些意外,却还是保持着风度说:“夫人客气了,府上很好,是我们叨扰了。”

  徐夫人颔首,说:“这几日城中很热闹,世子和宋姑娘可以四处多转转,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徐夫人说完离开,宋挽忍不住回头看了徐夫人好几眼。

  出门上了马车,楚逸辰问宋挽:“刚刚看出什么来了?”

  宋挽摇头,说:“我只是觉得徐夫人看上去太苍老了,有些奇怪。”

  楚逸辰说:“女子的容颜是很容易逝去的,有的人因为生孩子元气大伤会迅速衰老,有的人常年忧思过重,也会比一般人要老得快,徐夫人如此大张旗鼓的另取新欢,徐夫人在病痛的折磨下老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逸辰分析的不无道理,宋挽点点头,心底却还是有一丝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宋挽只能暂时掐断思绪,透过车帘观察城中的情况。

  他们来睦州那天,睦州城中只有稀稀疏疏一些商客在街上走动,今天城中明显热闹了很多,不止有来往的商客,还有不少小孩儿在街上打闹,整个睦州城好像都因为州府的喜事而重新焕发了生机。

  宋挽看了一会儿眉头便又蹙了起来。

  昭陵国境内,只有皇家有什么喜事的时候,才会发布告示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如帝后大婚、太后大寿、新帝继位等等,都会夜不闭城、市开通宵,徐影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州府,竟也弄了这么大的排场,他是把自己当成睦州的土皇帝了?

  正想着,一队马车迎面驶来。

  那些马车和宋挽平时看到的不大一样,车顶和车身坠着七彩的流苏,流苏上坠着铃铛和类似动物齿牙的饰品,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正好这段路有些狭窄,马车无法通行,需有一方退开到有小巷的地方才行。

  对方的马车数量有些多,楚逸辰让车夫往后退。

  宋挽一直透过帘子看着那辆马车,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灼热,为首那辆马车上,一只纤细白嫩的玉手掀开帘子,宋挽看到了车里人的脸。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姑娘,眉浓且长,鼻梁高挺,眼睛又大又亮,唇又红又厚,和昭陵女子婉约的美不同,这姑娘一眼就让人觉得热情奔放,像一团火焰。

  她不是昭陵人。

  宋挽瞬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睦州是昭陵的边陲之地,隔着一座山,那边就是东恒国,时不时也会有东恒国的商客来睦州做买卖,但他们基本都是风尘仆仆的,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不同,有的还会用面纱遮掩一下自己的面容,完全不像这些人坐着马车,高调的招摇过市。

  车夫把马车停在最近的一条小巷里,那队马车很快离开,宋挽低声对楚逸辰说:“他们不像是昭陵人。”

  楚逸辰淡淡的说:“他们是来给徐影清贺喜的。”

  宋挽凛然,徐影清不过是一个州府,何以至于让邻邦的人来贺?

  很快宋挽又想到另外一点。

  睦州离瀚京千里之遥,就算徐影清把睦州校蔚营所有兵马都召集起来也是不够帮赵郢夺取皇位的,说不定连瀚京的城门都看不到,这些叛军就会全军覆没。

  紧邻昭陵几个州县的兵马基本都由卫振烃的旧部掌管着,一旦发现异常情况,这些兵马就会立刻集结,听从卫振烃的吩咐,赵郢要想成事,单靠睦州的兵马和楚逸辰、徐影清两个人是完全不够的。

  难道他们要从东恒国借兵?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宋挽整个后背瞬间凉透。

  赵郢如果真的做的这种打算,那他就不只是谋权篡位,更是通敌卖国!

  一国储君与外敌相通,这岂不是让后世贻笑大方?

  宋挽难以置信的看向楚逸辰,楚逸辰的面色同样有些凝重。

  她一个深闺女子都能想到的事,楚逸辰自然也能想到。

  楚逸辰,为了救下卫阳侯府的人,你要毁掉昭陵的社稷江山,要生灵涂炭吗?

  周围都是徐影清的耳目,宋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的想法。

  楚逸辰垂眸避开宋挽的目光,没有回应。

  他的心也是乱的。

  卫阳侯府被定罪后,他没想到赵郢会想办法把他从天牢捞出来,还胆大包天到让他到睦州找徐影清,一旦发现瀚京的形势不对,就举兵造反,拥赵郢为王。

  卫阳侯府的人都在牢里,他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可是到睦州后,见到徐影清的所作所为,楚逸辰心底不自觉生出抗拒。

  徐影清太卑劣了,和楚逸辰曾读过的那些圣贤书截然不同,他不耻徐影清的所为,更不想让徐影清登上高位,将昭陵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和徐影清一起做这件事,徐影清一个人也会继续下去,而且一旦他表现出对赵郢不忠,徐影清和赵郢派给他的那些人一定会立刻将他和宋挽灭口。

  只能先往前走,才能知道事态最终会有怎样的发展。

  马车在城中转了转,最终在一家玉石店停下。

  徐影清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要办喜事,楚逸辰便是做做样子也要给他送点贺礼才行。

  宋挽跟着楚逸辰下车,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今天天气不错,春日明媚的暖阳倾洒而下,身后街道人来人往,很有国泰民安的祥和安宁。

  楚逸辰跟着停下,温声问:“看什么?”

  宋挽摇头,说:“没什么。”

  她察觉到的视线应该是徐影清派来监视她和楚逸辰的人吧,瀚京离睦州这么远,怎么可能有人追踪他们到这儿,只怕还没有人发现楚逸辰被赵郢从天牢放出来吧?

  瀚京。

  顾岩廷带着校蔚营的人护着赵熠堵在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少卿陈侗铭一脸凛然,皱眉看着赵熠问:“三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赵熠说:“本殿有要事想问卫阳侯,要进去一趟。”

  陈侗铭皱眉,有板有眼的说:“进了天牢的都是死囚,没有陛下的谕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相见,三殿下可有陛下的金令?”

  “当然。”

  赵熠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金令递到陈侗铭面前。

  金令上面刻着猛虎,的确是帝王身份的象征,陈侗铭看了好一会儿说:“三殿下可以进,其他人……”

  “其他人本殿可以不带进去,但顾校尉得与本殿一同入内才行。”

  赵熠打断陈侗铭,直接提出要求,陈侗铭还要犹豫,赵熠已越过他朝里走去,嘴上悠悠道:“陈大人放心,本殿只是问几句话就走,若是出了什么事,本殿一力承担,决不让陈大人为难。”

  “三殿下……”

  陈侗铭还想阻止,吴勤上前一步把陈侗铭拦住,态度有些强硬的说:“三殿下既然已经许了诺,还请陈大人莫要再多加阻拦。”

  赵熠手上有金令,还带了这么多人,陈侗铭就算是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顺从的站在旁边。

  赵熠是第一次进天牢,刚进去便被牢里的霉腐气息熏得皱眉,抬手堵住鼻子。

  顾岩廷在里面待过,从狱卒手里拿了火把领着赵熠往前走。

  两人很快来到卫阳侯所在的牢房,卫阳侯在宫宴上被当众除了华服,这会儿穿着和其他犯人一样的麻布囚衣,整个人苍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国舅,好久不见。”

  赵熠主动开口打招呼,卫阳侯反应迟缓,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赵熠,他的头发有点乱,眼神浑浊无神,盯着赵熠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是谁,哑着声问:“三殿下怎么来了?”

  这一声饱经沧桑,很是让人心疼。

  赵熠说:“再过不了几日国舅就要上路了,皇侄来送您一程。”

  说是来送行的,赵熠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一点诚意都没有。

  卫阳侯倒也不介意,轻笑着说:“你倒是有心了,难怪能把郢儿弄得这么下不来台。”

  赵熠轻嗤:“也不是皇侄想这么做的,皇侄幼时也曾觉得皇兄是这世上最好的兄长,可在皇侄七岁的时候,差点不小心被水果刀捅死,自那以后,皇侄便夜夜噩梦连连,老是梦见被皇兄砍了头,皇侄不想做案板上的肉,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卫阳侯眼眸微眯,冷着声问:“那次难道不是意外?”

  “国舅觉得七岁的孩子会傻到用刀捅自己的心脏?”

  卫阳侯失语,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背后还有隐情。

  赵熠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皇侄今日来找国舅,除了送行,还想告诉国舅一件事。”

  “什么?”

  “皇兄这个太子,做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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