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道道旨意下达,整个朝堂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启禀陛下,征倭大军刚刚发来军报,经过数月的围堵,海上倭寇已经开始逐渐偷渡上岸,都督张輗分兵多路,暗中潜伏,查得有当地乡绅暗中运送物资,协助倭寇共十三家,如今,这十三家乡绅府邸已经被查封,阖家上下被府衙收押,上岸倭寇斩首八十二级,俘虏二百一十三人……”

  早朝上,兵部尚书王翱站在殿中,将刚刚收到的军报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底下的一众大臣,也开始窃窃私语。

  算算日子,征倭大军出兵也有三四个月了,如果从于谦出京算起,怎么也有快半年了,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么长的时间,却仅仅拿到这样的战果……

  “陛下,大军出征已有数月,朝廷倾尽全力供应粮草军需,然则,数月过去,总兵官张輗,提督大臣于谦始终裹足不前,坚守不出,如今虽则出兵,却仅仅斩获八十余首级,实乃怠慢拖延,臣请陛下降旨斥责二人,命其从速剿寇。”

  很快,兵科都给事中叶盛率先站了出来。

  紧随其后,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纷纷出列,道。

  “陛下,大军如此耽搁,实则是徒增靡耗,如今朝廷财用紧张,河南,山东等地尚有旱灾,饥民已有饿死之事,亦有民变发生,恳请陛下顾念民生,令大军回返。”

  朝中对于这次出征,本就并不看好,只不过,碍于皇帝的威权,所以,才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借题发挥,自然是揪着不放,大肆发挥。

  不过,所幸的是,朝堂上也不全是反对之声,眼瞧着这么多人将矛头对准了于谦,兵部的几个郎官,立刻就坐不住了。

  要知道,于谦虽然离京了,但是,兵部却还是他的大本营,里头的不少官员,都是受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不能任由这些人弹劾于谦。

  武选司郎中洪常率先出列,开口道。

  “陛下明鉴,倭寇狡诈,又习水性,茫茫大海,大军若要率先出击,必定是劳而无功,徒增伤亡,于少保定下固守之策,逼迫倭寇不得不与我官军上岸交战,实则是损失最少之计。”

  “何况,军报当中已然有言,如今倭寇已然按捺不住,开始偷渡上岸,若是此刻命大军改变策略,则前功尽弃尔,请陛下三思。”

  不过,这些科道官员们也不是好惹的,洪常的话,虽然是站在战略的角度出发的。

  但是,对于这些御史们来说,他们管什么战略不战略的,当下,便有人开口,直接了当的道。

  “前功尽弃,也比坐视灾民饿死要强得多,天下百姓的安危,岂不比剿倭更加紧要?”

  “何况,大军出征,向来是求速战,于少保如此迁延不进,当真是顾虑倭寇分散难以剿灭吗?还是畏惧倭寇凶悍,迟疑不敢出兵呢?”

  真要是论耍嘴皮子,自然还是科道言官最是在行。

  洪常跟他们讲局势,他们就反过来上价值,好似大军和百姓,只能二选其一一般。

  尤其是最后的两句话,开始质疑于谦固守策略的正确性。

  这番话给兵部的一干官员都气得不轻,武库司郎中方杲也站了出来,道。

  “此言简直荒唐!”

  “河南等地固然灾情严重,但是,赈灾的物资,户部早就已经足额拨付,之所以仍有灾民饿死,原因各异,但和大军何干?“

  “即便是没有征倭大军,朝廷亦有其他用度,并非只有赈灾一项,尔等将灾民饿死,地方民变强按到征倭大军头上,到底是何居心?”

  应该说,这番道理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此言一出,朝中不满的人却不少,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

  要知道,地方赈灾,一般巡抚统辖,府衙负责,加以御史监督,方杲这话虽然说的没什么毛病,可无疑是得罪了负责赈灾的一应官员。

  因此,同样立刻便有御史站出来,反驳道。

  “方郎中此言,才是其心可诛,灾民暴乱,无非是因为没有及时得到赈济,朝廷如若粮食充裕,灾民岂会闹事?”

  “你身为朝廷官员,公私不分,只想着维护于谦,实在是其心不轨!”

  这番话说的极其露骨,已经到了御史们最熟悉的人身攻击环节,一下子给方杲等人气得不轻,见此状况,二人正欲反驳,却不防上首忽然传来一声轻喝……

  “够了!”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天子眉头微皱,脸上罩着一层薄怒,冷声道。

  “大军有了斩获,本是好事,吵什么!”

  见到天子动怒,底下众臣纷纷跪倒在地,道。

  “陛下恕罪。”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大军既已出征,便不要再说撤军之事,前线战局如何,自有总兵官和提督大臣裁断,至于赈灾一事,兵部两位卿家所言有理,户部的赈灾粮款,早已经足额拨付,仍旧出了乱子,自然是赈灾的官员办事不力。”

  “都察院……”

  “臣在!”

  虽然说,陈镒的致仕奏疏被驳回了,但是,这位老大人也还是卧病在家,并没有上朝。

  因此,都察院仍旧是王竑暂代,此刻听到天子开口,王竑也站了出来,只不过,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朱祁钰却没管这个,今天的事情,要说和王竑没关系,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并不支持出兵,现下开口的这些言官们,如果没有他的撑腰,胆子也不会这么大。

  不过,平心而论,这些言官虽然说的有些偏颇,但是,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经过上次和陈镒的谈话之后,他已经更能够平和的对待科道的言论了。

  朝堂之上,只有一种声音,总不是好事,所以,他并不打算惩罚这些言官,不过……

  “即日起,另派五名御史为钦差,前往受灾各处巡查,专司查察赈灾过程中不法之事,凡有贪污赈灾粮款,欺上瞒下隐匿灾情,或因赈灾不力引发民变者,一经查得,知府以下官员,坐堂官涉事,就地免职,佐贰官涉事,由钦差及坐堂官会审后奏明朝廷,坐堂官涉事免职者,钦差御史暂领赈灾事,涉及知府以上官员,即刻奏禀朝廷,严惩不贷。”

  “除此之外,钦差御史可收百姓诉状,查察不法,凡有乡绅之家肆意凌虐百姓,趁灾情大肆兼并土地,恶意哄抬物价,尤其是粮价者,立行羁押,送交巡抚衙门亲审,若已引发民变者,准便宜行事,一切以保地方安稳为主!”

  “臣领旨……”

  此言一出,王竑也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拱手领谕。

  相较之下,底下的一干大臣,反应就各不相同。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是在说兵部的事,结果到了最后,却拐到了赈灾上头。

  天子的这道旨意,可不简单。

  要知道,一般来说,知府是正四品官,这道旨意当中,知府以下官员,坐堂官涉事可就地免职,由御史代为掌事,佐贰官涉事,御史监审,实际上就是给予了这些钦差御史,处置四品官以下的官员之权。

  而且,最后一句话,天子还特意强调,若有民变,准便宜行事,这个便宜行事,含义可就广了。

  有这道旨意在手,可想而知,这即将派出的五个御史,权力不仅仅是远超普通御史这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逼近一方封疆大吏了。

  如果说,抛却这道旨意本身,往深了看,这应该算是此前科道改革之后,天子首次对科道官员,表示如此的倚重之意。

  难不成,朝堂的风向要变了?

  早朝告一段落,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武英殿,但是,朱祁钰刚回到乾清宫,还没歇多久,便有内侍上前禀道。

  “陛下,户部沈尚书求见……”

  叹了口气,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召吧。”

  近段时间以来,要说谁进宫最勤,那莫过于就是沈翼这位老大人了。

  年初凤阳雪灾,刚刚结束就是河南旱灾,如今灾情尚未平复,又起新灾,他这位户部尚书,着实是当的不容易。

  不错,又起新灾!

  不出意外的话,沈翼此次前来,应该是为了……

  “陛下,户部刚刚接报,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共八州,连月阴雨,怕是……”

  果不其然,进了殿中,行礼结束后,沈翼就重重的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要说今年这年景,也着实是太奇怪了,雪灾过后便是旱灾,旱灾过后,便是连绵的雨季。

  这大半年了,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朱祁钰接过奏疏,扫了一眼,脸色也有些沉郁,虽然已经早有预料,但是,真正看到的时候,他心中还是颇为丧气。

  凤阳的雪灾,虽然看着严重,但是实际上,影响并不大,一则是受灾的地方不算太大,二则,毕竟不到夏粮收缴的时候,还有挽救的机会,时至今日,凤阳那边的灾情,已经基本平复,夏粮是赶不上了,但是秋粮应该没什么大碍。

  可如今正值六月夏收之际,这大雨一浇,数州之地的夏粮,怕是要泡汤了。

  皱着眉头将奏疏看完,朱祁钰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搁下手里的奏疏,他抬头看着沈翼,道。

  “这登州,青州两处是怎么回事?朕不是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下旨,让他们提前抢收粮食了吗?”

  对于这次的灾情,朱祁钰既然早就知道,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因为此次大雨,覆盖的大多是河南,山东等处。

  河南就不说了,刚刚经历几个月的旱灾,本来就没有什么收成,正闹着饥荒呢,所以,朱祁钰只是下诏,让赈灾的官员好好安抚百姓,不必急于复耕,毕竟,马上就是大雨,种子播下去也注定没有收成。

  但是山东不一样,这次旱灾,主要影响的河南和湖广两处,山东受到的影响很小。

  所以,朱祁钰早就下旨给山东各处的府衙,让他们时刻注意天气,一旦开始下雨,便立刻开始抢收,不能抱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按照道理来说,山东等处的庄稼,成熟应该是在五月下旬到六月初,而雨季的来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如果说,在雨季刚刚到来的时候,进行抢收的话,即便是有部分损失,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可是,按照这份奏疏呈报的情况来看,各地的受灾状况都不轻,基本上减产都在一半以上,登州,青州这两处,更是损失了近九成!

  “这,陛下,登州,青州两地,从五月二十九开始下雨,直至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天,大雨都没有停过,所有的庄稼几乎都被水泡了,所以……”

  眼见得天子的脸色变了,沈翼也心下一沉,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解释道。

  “砰”的一声,让沈尚书的话顿时止住,抬头一看,天子的手已经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紧接着,天子带着冷意的声音,便已经响起,道。

  “受灾严重?”

  “莱州的情况同样严重,甚至于,雨季还要比登州早上一日,为何莱州能够抢收到近五成的夏粮?反倒是登州和青州,竟然颗粒无收?”

  “这两州的知州,到底有没有将朕的圣旨放在心上?”

  “陛下息怒!”

  见此状况,沈翼也不敢再多辩解,立刻跪倒在地。

  朱祁钰目光锐利,心中的确怒火重重。

  说什么受灾严重,其实全是托词,真正的状况,绝对是这两州的主官,压根没有把朝廷的警示放在心上,满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这才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

  就因为他们一时的掉以轻心,就让这整整两州的百姓衣食无着,这让他如何能不生气。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压下心中的怒意,道。

  “这次雨季既然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那么,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朝廷上下绝不可再抱任何的侥幸,户部立刻安排赈灾事宜,受灾各处,夏粮予以蠲免,此次赈灾,户部要做足准备,做好秋粮也无法播种的打算。”

  “至于这两州的知州,立刻革职查办,命山东巡抚立刻赶赴这两州,亲自主持赈灾事宜,吏部立刻铨选得力大臣接任,务必要保证这两州百姓的衣食,决不能再闹出任何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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