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当中,陈镒没有说话。

  俞士悦问的直接,说明他对这个问题,心中已有把握,还是那句话,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只有对能够确定的事情,才能直截了当。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想到。

  科道风宪,是大明官员当中,最年轻,最有冲劲儿,也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人。

  太子开蒙这么大的事情,想要让科道御史集体失声,除了他这个左都御史,没有人能够做的到。

  但是即便是他,如果换了几个月前,想要做到也是很难的事情。

  搁下手里的茶杯,陈镒沉吟片刻,略略偏了偏头,道。

  “太上皇归期将近,众臣若在此时冲撞圣母,恐有不妥,朝局方才稳定了些时日,最好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相对于陈镒的迟疑,俞士悦却轻轻摇了摇头,反问道。

  “以总宪大人的眼光,难道不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吗?”

  事实上,他们心里都清楚,很多事情,拖是拖不过去的。

  御史们不是泥捏的,凭借左都御史的权威,陈镒或可弹压一时,但是这终非长久之计。

  甚至于俞士悦怀疑,如果不是有罗通的事情,大大提高了陈镒在御史中的威望,京察当中,他又“保下”了诸多科道官员,连这一时的弹压,都未必能做的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

  “何况,总宪大人身为科道官员,应当知道,我朝祖制,不得阻碍言路畅通,御史有纠劾参奏之权,擅加干涉乃是大罪。”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分了,陈镒的脸色有些冷。

  实话实说,虽然他们两个人,跟于谦都是好友,但是他们自己,除了公务之外,却并没有太多的私交。

  虽然说俞士悦新晋次辅,但是如今的内阁,就连首辅都未必能拥有七卿的话语权,何况一个次辅。

  这次主动过来拜访,陈镒对他,也算是以礼相待。

  但是他张口就是一顶大帽子扣过来,着实有些冒犯。

  不过,陈镒也并未动怒,只是平静的道。

  “内阁亦有弹劾之权,俞大人新官上任,不知这三把火,要烧在谁的头上?”

  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陈老大人也是从御史干起的,论辩驳之术,他可不弱于任何人。

  这一句话,既反驳了俞士悦说他阻塞言路的罪名,又反过来将他怼了回去。

  你俞大人新官上任,怎么不试试是弹劾太后?或者说,你觉得都察院是个软柿子,想拿我陈镒来立威?那就来掰掰腕子吧!

  一语三关,轻描淡写。

  俞士悦的神色明显僵了僵,歉意道。

  “总宪大人说笑了,内阁职在票拟,秉承圣意而行,哪有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说起来,老夫还未恭喜总宪,再加太子太师之衔,足可见陛下信重。”

  陈镒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冷着一张脸,道。

  “陛下圣恩,我等自当粉身以报,老夫也同样要恭喜,次辅大人加太子少师之衔。”

  这话不咸不淡,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意味。

  显然,俞士悦刚刚的举动,已经让这位总宪大人,感到十分的不悦,否则他也不会露出这般口气。

  然而俞士悦却恍若未觉,继续开口问道。

  “这是自然,不过,太子如今尚且年幼,陛下一下封赏了这么多的的太子三师,是否有些过于着急了?”

  这一回,陈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却并不饮下。

  这便是要送客了。

  俞士悦就算再厚脸皮,基本的礼节总是要讲的,略一沉吟,他便起身,道。

  “是老夫冒失了,身为臣子,岂可妄测圣意?也罢,今日天色已晚,老夫便不叨扰总宪大人了,改日再来拜访。”

  于是,陈镒点了点头,对着旁边的管家道。

  “送俞大人。”

  这前后态度的转变,不可谓不大,但是俞士悦却没有丝毫受到冷遇的样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随着管家便离开了。

  待出了府门,上了轿子,俞士悦的脸色便瞬间平静下来。

  既没有刚刚宠辱不惊的笑容,也没有不悦或者不满,所余只有冷静。

  身居高位者,最忌意气用事!

  俞士悦明白这一点,他相信陈镒也明白这一点。

  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事情可以直接说,但是有些事情,却需要借情绪来表达。

  如果不能脱离情绪本身,从第三方的冷静视角来看待问题,那么这么多年的仕宦生涯,也就白费了。

  就如刚才一样,陈镒固然脾气不好,素以敢言而闻名,但却并不是一言不合,就对人恶言相向之辈。

  他这么说,是因为俞士悦提的问题,他都不能回答!

  刚刚的时候,俞士悦以阻塞言路为理由,加以试探,陈镒的反应,其实很有意思。

  一方面,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没有说明自己弹压御史参劾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他似乎有些,有恃无恐。

  回忆起他当时的口气,除了淡淡的不满,俞士悦还品出一丝嘲弄。

  他并不怕俞士悦去弹劾他,也不怕俞士悦去掺和太子那档子事,相反的,他似乎隐隐有些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那当然是,期待俞士悦碰个满鼻子灰。

  那么,情况其实就很清晰了。

  明知科道官员不可能长久压制,明知有可能会被诟病他阻塞言路,陈镒还是敢做,还是要做。

  那是因为,真正压着那些御史的,并不是陈镒自己,而是……天子!

  所以,陈镒对这些问题,避而不答,以生气来掩饰他转移话题的本质,同时,他也丝毫都不怕,有人去告状。

  因为他十分清楚,如果有人拿这件事情给他使绊子,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得出了这个结论,俞士悦便觉得不虚此行。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陈镒哪怕是情绪上的信息,也不肯提供分毫。

  那就是,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俞士悦绝不相信,天子挥出这么大的手笔,仅仅就只是为了让群臣的目光,从外朝移到慈宁宫这么简单。

  说白了,圣母毕竟是圣母,宫中的皇太后。

  群臣不满,弹劾,除了过过嘴瘾,又有何用?又不能冲进宫去把太后绑了。

  所以,俞士悦只能猜,这个症结,十有八九,最终要归于太子的身上。

  压制言官,是因为时机不到,也是为了酝酿舆论。

  那么,天子在等的契机是什么?

  俞士悦的眉头紧锁,忽又舒展开来。

  无论是什么,总之,不会太久了。

  科道言官,纵使经历了京察的打击,也不是可以人人摆弄的工具,他们被压制了这么久,一旦发声,必是惊涛骇浪。

  那么,在这场必然会震动朝野的风波当中,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明哲保身?

  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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