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大型车轮轰隆隆压过雪面,给大地留下纵横交织的伤痕。漫天雪尘遮不住朝霞天空,朝阳照亮了泛着铁光的如林炮管,照亮了兽群般的蒸汽机车与双人摩托,也照亮了一张又一张颧骨高耸、嘴角紧抿的脸庞。

  阵列之间,

  专门运输蒸汽甲胄的机车错落布置,数百具沉重又庞大的人型机器垂首而坐,安宁,森严,仿佛沉睡的野蛮巨人,又或者兽群中的狮子猛虎。

  “英勇的火枪手击败了功夫大师酒·陈,将他收为仆从,踏上了讨伐公爵的征程。”

  “陈来自遥远而野蛮的东方,他面部扁平,永远眯着眼睛,矮小得像猴子,还留着三缕老鼠一样的丑陋胡须。他热衷于剥掉敌人的头皮,用削了皮的木棍吃饭,食用动物的内脏……”

  “但火枪手秉承着法兰西绅士的优雅,宽容了这些寻常人难以忍受的恶习。为了获得能够战胜公爵的力量,他们一同来到了龙血洞窟……”

  摩托疾行而来,靠向一辆甲胄运输车。

  摩托骑手掀开面罩,朝运输车副座上那个捧着童话书、举着煤油灯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立刻打住了声音。

  “达达尼昂将军,很抱歉打扰您听故事。但我必须要告诉您一件事——那几只漏网的明国蚊子依然在部队后面骚扰,我方派出的摩托骑兵分队,没能堵截住他们。”

  骑手望向机车上的红铜甲胄,如是说。

  “咔”一声,面甲弹开,露出一副风度翩翩的青年面孔,唇上两撇小胡子整齐又光亮,头盔边缘支出几绺倔强的卷发,随风轻摇。

  “知道了。”

  达达尼昂轻点了一下头。

  副官骑着摩托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只得主动开口问:

  “将军,是否要继续加派人手,把那些蚊子赶尽杀绝……”

  “那正是明军所希望的。他们想要通过这种自杀式的骚扰,割裂我们的阵型,拖慢我们的行军,为他们的将军争取时间。”

  达达尼昂神色自若,

  “你也说了,那只是几只蚊子。法兰西猛兽会因为两三只蚊子放慢脚步么?”

  “我明白了。”

  副官以手按胸行礼,然后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有多名蒸汽骑士反应,这次急行军的持续天数实在太长了……”

  说到这里,副官瞄了一眼达达尼昂,见上司脸色没什么变化,才接着讲:“他们要求破例卸甲,进行进食与排泄。”

  “进食,穿着甲胄也可以;排泄,憋不住的,直接在甲胄内部解决。等打完这一仗,我自掏腰包给他们买新裤子。”

  达达尼昂冷声说,

  “蒸汽骑士在急行军中必须全副武装,以便随时投入战斗,这是火枪手的军纪。告诉那帮不安分的混账小子,谁敢私自卸甲,我就用烧火棍让他永远失去进食和排泄的机会。”

  “是。”

  副官擦了擦额头的汗,使劲一踩脚蹬,出发去传达命令。

  达达尼昂覆上面罩,吩咐捧童话书的兵士:

  “继续读。”

  “额……”

  士兵一时忘了讲到那里,眯眼使劲在书页上慌乱地扫着。

  “龙血洞窟。”

  达达尼昂提醒了一句,声音透过面罩,显得地闷而模糊。

  “哦……哦!”

  士兵松了口气,终于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找到了那句话,

  “两人来到龙血洞窟,杀死了一群被龙血侵蚀的疯子强盗。陈不敢继续往洞窟深处前进,火枪手严厉斥责了仆从的胆怯,独自一人下去,又遇上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年轻姑娘……”

  话音戛然而止。

  士兵翻了翻手写的书籍,

  “将军,讲完了。”

  “后面的,我还没想好剧情。”

  面甲下透出笑声,“皮埃尔,你认为我这个童话怎么样?愿意拿给你的孩子看么?”

  “将军写的故事很不错。”

  士兵犹豫片刻,

  “但我或许会把东方人的戏份删掉。我的女儿年纪还小,爱读《圣经》,我不想让她太早知道,世界上居然存在着这样一个被上帝抛弃的种族,一个和撒旦篝和的种族(不是错字,防屏蔽词),那将把她吓得睡不着觉。”

  “可惜了,陈可是个很有趣的角色。”

  红铜甲胄拧了拧手腕,臂甲下隐约透出一小片生青色的锋利冷光,

  “一个功夫大师,一个不讨喜的配角,一个眯眯眼的东方人……多么适合用来牺牲。”

  ……

  几辆摩托披着霞光巡梭往复,远处是“缓慢”蠕动的法兰西军阵,隔得远,被蒸汽和雪尘笼罩,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

  摩托轻骑兵用白布蒙住口鼻,戴着特制镜片,微微反射薄光,仿佛瞳孔发绿的狼群。

  “伢子,瞄上了么?”

  “嘘。”

  “伢子,这几个法夷好像要溜了,可不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地放回去。”

  “嘘。”

  “伢子……”

  “老帮菜,闭嘴。”

  与此同时,枪火一闪。

  砰!

  子弹刺破夜空,一个法兰西轻骑兵应声而落。

  “扯呼!”

  平整如水面的雪壳一下子浮起“浪花”,两道影子一跃而出。

  左边那个矮了些,身上裹着露絮的棉袄棉裤,怀里抱了一杆比人都高的长铳;右边那个披了半件开裂的布面甲,腰杆不太直,肚子缠着斑斑血布。两人的面目都涂得油光光白花花。

  右边那高个子探出双手使劲一扯,掀开了身旁一块大白布,露出一辆蒸汽摩托。他翻上车背,嘶哑嗓音放声大吼:

  “伢子,快上……”

  没等话喊完,矮个子已经跃入了车斗里,摩托被压得一侧倾。

  铜管喷涌蒸汽,推动车轮狂旋,奔向前方的一片小丘!

  “进了那里,说不定甩得掉法夷……”

  铳声在背后接连响起,灼热的铅弹滑过发梢,嗤啦燎起焦味儿。摩托颠簸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高个子咬着牙狠狠碾住脚蹬,车斗里的人端着长铳,回头射出一枚枚子弹。

  “伢子,你那弹头金贵,省着用。”

  高个子从腰间拔出一柄短铳,“用额这个,射爆他娘的……哎呦额艹!”

  却是一枚子弹射穿了轮胎,离前方小丘只有几十步之遥的摩托猛一打滑,重重侧翻。

  摩托翻了几个滚,两个乘客被掀了出去,那杆长铳也抛飞好远。

  一大一小两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轻骑兵旋即合围而上。

  小个子把头从雪里拔出来,吐了一大口冰水,连滚带爬奔向自己的长铳。没跑出几步,砰一声响,一枚子弹落在面前。

  “嘶……”

  小个子身体僵了一瞬,抿紧嘴唇,继续往前。

  又是两声枪响,落在他伸出去的手掌前方,堪堪擦过指尖。

  “狗日的!”

  小个子红着眼,瞪向轻骑兵们。

  原来,看敌军翻了车,轻骑兵没有加速追击,反而放慢了车速。他们也不再一味猛烈开火,只是一枪又一枪故意射偏向两人身旁,就像野狼逗弄着瘸了腿的兔子。

  高个子颤颤巍巍端平短铳,扣动扳机。

  可短铳射程恰如其名,高个子腹部的伤口也撕裂了,眼前涌上阵阵模糊,徒劳的反击反而激起了摩托兵们的哄笑。

  “伢子,额滴错,额该让你射个痛快的……这死法窝囊,太窝囊。”

  高个子语声苦涩。

  矮个子听了这话,没吱声,憋了好一会儿,只憋出一声“老菜帮儿”。

  咔嚓~咔嚓~

  短铳子弹打空。

  抱着俘虏心思的法兰西摩托兵见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稍稍提了下车速,迅速逼近,离得已经足以看清制服上的鸢尾花。

  高个子死死盯住他们,咬肌紧绷,空着的左手悄悄压在后腰下面,握住了短刀的刀柄。

  下一刻,他便见摩托兵一个个气势骤冽,食指纷纷搭上扳机。

  暴露了?法夷眼神这么尖的么?

  高个子一愣,却发现枪口指的好像并非自己,而是身后的小山丘。

  与此同时,耳畔一阵奔雷般的蹄声炸响。

  没等他回头,一片阴影突然罩上头顶,紧接着四只裹着机械装置的马蹄悍然砸落,一条甩动的淡红马尾扫乱了视野。一人一骑,就这么朝数倍于己的敌军直直冲杀了过去。

  “山丹马……关宁军!伢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关宁铁骑!”

  高个子激动无比,

  “咱大明的天军来了!关宁铁骑火器无双,你我能活命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高个子瞪大眼睛,眼神绝望。

  但见那马背上披挂整齐的俊后生,山文重铠,大檐兜鍪,英武非凡,卖相是一等一的好,唯独双手巴掌里,握着的却不是什么精良火器,而是一把牛角铁胎的雕花大弓,朱红羽箭虚虚搭在弦上。

  “……弓?!”

  高个子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眼底黯淡如死灰残色。

  这是打仗,又不是打猎,拿把破弓顶甚用?怕是还不如自己的破烂短铳。

  “本以为是天降救兵,没想到遇上个傻子,白白搭上一条命……”

  念头尚未在脑海中清晰,那骑士的羽箭已经映着枪林弹雨离弦而出。

  下一个瞬间,

  绚烂焰光填满了高个子的眼帘,灼热气浪凶猛扑面而来。怒火莲花将数辆摩托吞噬殆尽,似乎撕开了天边一抹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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