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官署偏堂之中,元弘善跪坐在一张坐榻上,拿着面前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一片阴郁。在他前来府衙的路上,也己听说一支大军向东而去,这显然是去辽东打仗的士兵,与他无关,可是从中分出来的一支军队却是直奔无终城而来。

  元家所做的龌龊事、煞气腾腾的大军的未知来意,以及涿郡官员或许招供了的口供,都让元弘善大为紧张;不过最让他感到紧迫的却是自己必须大军到来之前说服高士开、王世师、魏显宗,让他们自己去死。

  就在此时,就看到高士开、王世师、魏显宗脸色难看地举步进入偏堂,官帽下面庞皆是一片灰败。其实高士开本来就打算去元府见一元纬,商量应对对策,一听说元弘善来了,便把王世师、魏显宗一起叫了过来。

  一见面,高士开噼头就说道:“元公子,卫王带兵来了。”

  “这我知道!”元弘善站起身来,他见到一个二个都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反客为主的问道:“高太守、王长史、魏司马,事到如今,不知你们有何打算?”

  高士开愣了一下,紧接着拱手道:“我等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正打算去请教元公。既然公子来了,还请公子公指点迷津。”

  “事已至此,我和祖父也变不出粮食;没有粮食,什么策略都是苍白无力。”元弘善眼中闪烁着一抹寒芒,意味深长的说道:“我的弘礼兄长和晋文衍、元何、元虎等人虽然落入卫王之手,可是据我们的耳目所说,他们为了保守秘密、为了让父亲妻儿逃过一劫,已然相继以死明志,扛下了一切。”

  见到眼前三人面如死灰,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元弘善知道已经听出弦外之音,接着又说道:“我元家做事风格是功必重赏、过必重罚。他们既然为我元家牺牲,元家自然让他们的父母妻儿过上最好的日子、让他们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是如果有人贪生怕死当叛徒,我们虽然不忍心,却也只好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了。”

  高士开、王世师、魏显宗愣在原地,一个个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怔怔的看着元弘善,他们是棋子,也有被棋手抛弃和牺牲意识,但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

  “元公子!”高士开见到王世师、魏显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于是将目光缓缓的转向元弘善,声音沙哑颤抖的问道:“这是元公的意思么?”

  “杨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和我们元家元派过节你们都很清楚;现在,全州上下都将目光盯在义仓之上,而我们又经不起查,一旦让杨集查出点什么,所有人都再劫难逃。”元弘善暗暗叹了一口气,十分苦涩的说道:“高太守、王长史、魏司马,你们都是聪明人,当知道只要成为局中人,我们自己的命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我们为了整体利益,有些牺牲不得不做。关键时刻,休要说你们了,便是我和家主、元太府、家祖也不惜一死。”

  “若是易地而处,杨集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元弘善一礼及地,扬长而去。

  在大隋王朝,各大政治势力、各个世家门阀纷纷扶植官宦和将领,但是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休,加上职位越到高处越少,所以有限的高级职位分到各个世家门阀之后,元家得到的太守、长史、司马之位,只是天下之中的极少数。

  这三位和元弘礼、晋文衍等人是元家好不容易推到今天这些位子上去的,而他们一旦被拿下,就代表元家和元派少了很多好位子、少了很多人去竞争中枢要职。所以但凡是有一点办法,元家也不愿意、舍不得牺牲他们。

  然而此时的杨集来势汹汹、空空如也的义仓又经不起查,元家为了顾全大局、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也只能断尾求生、舍车保帅。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高士开和王世师、魏显宗见到元弘善毫不犹豫的拂袖而去,心中彻底绝望了。

  元弘善的话说得很对、个中道理他们都懂都明白,但是那澹漠的语气,以及“你们必须去死”、不然搞你们家小的口吻,却如同一根根毒刺刺在他们的心头,可是不论他们如何的不甘、如何的不想死,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太守!我们怎么办?”蓦然,王世师双眼喷火的望着高士开,恶狠狠地说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引颈就戮。”

  “我也不甘,但是我们要是不主动去死,最后还是会死,此外还搭上家小的性命。”高士开惨然一笑,喃喃低语道:“至于反抗?呵呵,别做梦了。”

  元家本来就是一个庞然大物,而且还是一个统率无数个门阀的政治大势力;就算渤海高氏之主、太原王氏之主见了元家家主,也得毕恭毕敬的行礼、也得乖乖地站着装孝子贤孙,他和王世师连高氏、王氏的旁支中旁支都不是,高王两家焉能为他们出头?再说了,他们现在有大罪在身,谁敢为他们出头?谁愿意为出头?

  不过最为重要的还是杨集即将到来,就算有人解救,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太守,我们当真无药可救了么?”司马魏显宗仅仅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寒士,所以元弘善之前重点说服的对象是高士开和王世师,而不是他。

  高士开漠然的点头道:“无药可救了!”

  魏显宗身子一颤,嘴唇嚅动了两下,突然有些疯狂地嘶吼起来:“我不想死,我更不希望我的儿女长大以后,又沦为元家的家奴。”

  “那你又能如何?若你胆敢反抗,你儿女连当家奴的资格都没有。”高士开说道:“因为他们要为你的‘贪生怕死’陪葬,这是元弘善之前说的话。”

  魏显宗脸色苍白,踉跄着退了几步,腰杆儿一下子就句偻起来,求援的目光只能投向王世师。

  王世师也是自身难保、头脑一片空白,索性默不作声了。

  “也不是无药可救,我觉得你们还可以抢救一下!”就在三人绝望得差点窒息的时候,一道声音传入他们的耳朵里。

  这句话就像沸油锅里滴进一滴冷水,平静的场面霍然骚动起来,三人随声看去,但见法曹从事刘德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你……”三人的脸色惨变,高士开习惯性的摸向腰间,却发现来得匆忙,三人连佩剑都没带,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刘法曹,你待怎样?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光都听到了!而且对你们所做的不法之事知之甚详,不过你们无须紧张,我并没有恶意。”刘德敏看了三人一眼,接着又说道:“其实你们死不死,都不重要,同时也瞒不了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们那些心腹并不像你们这么有骨气、这么仗义,他们一个个都贪生怕死,现在正在后堂之内写口供、供出你们这些年的所做所为。”

  听到这番话,三人目瞪口呆:“……”

  刘德敏笑了笑,颇为鄙夷的说道:“你们作为主谋、主犯,都不想死,而他们罪不致死,又怎么可能跟着你们走上一条不归路呢?我想你们应该能够可以理解他们!”

  这话,实在是太扎心了!

  不过三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高士开深吸一口气,冷冷的问道:“你究竟是谁,不,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还用问么?”旁边的王世师惨白的脸庞露出一种惊喜交集的神色,颇为激动的向刘德敏说道:“你是卫王的人,对吧?”

  “我是朝廷的人,凡是忠于朝廷的人,我就为他他办事。”刘德敏可不会愚蠢的承认自己是杨集的人,若不然,对杨集和整个卫王系都无益,所以拐了一个弯。

  接着,他又说道:“你们的处境就不用我多说了,你们如果一定要自刎谢罪,我也不拦着你们,可是你们一旦死了,那么你们就是贪污受贿、里通敌外的主犯,一切的一切,都要你们来扛。至于你们的家小……嘿,一旦朝廷插手,元家照样把他们交出去,你们信是不信?”

  作为局中人,三人早已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又哪里考虑这么多?此时一经刘德敏提醒,冷汗顿时滚滚而下:他们全程参与此桉,对于此桉牵扯之广泛、之后果他们心知肚明;一旦朝廷接手此桉,非但他们不得好死,自己的家小也活不了,元家本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又怎么可能庇护卖国贼的家小?

  更为可虑的是前方战事如果不利,他们这些扛下卖国罪的主犯便是罪魁祸首,凡是与他们相关的人都要死。

  死固然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有太多的事情比死还要可怕,比如阖家灭门、断绝香火……

  梳理至此,高士开和王世师、魏显宗心头反而平静了下来,高士开抬眸看着刘德敏,沉声说道:“刘法曹,虽然你不承认,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是卫王的人……你直说吧,卫王要我们做什么?”

  刘德敏见三人目光坚定,心知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了,他一字一顿的向三人道:“诛国贼,诛杀真正的卖国贼!”

  “刘法曹,你指的可是元家?”王世师眼中露出了一抹疯狂的兴奋之色。

  “正是元家!”刘德敏点了点头,说道:“你们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固然是你们的过错,但元家无疑是主要的推手,是他们把你们一步步推向了深渊。如今大难临头,但是他们却又出卖和欺骗你们,这不是你们的仇人又是什么?我给你们这个机会,一是为国、二是给你们一个复仇的机会。”

  “休要说这些没用的!”高士开一挥手,缓缓的说道:“我们只想知道,我们若是做了此事,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将功折罪!”刘德敏说道:“从此以后,一家人去凉州隐姓埋名,过上富足的生活。”

  “既然你们手上有人证、物证,又有口袋,为何还要这么麻烦?”魏显宗忍不住问了一句。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这种事,官府和官兵都做不到。但是你们这些罪犯可以……”刘德敏冷笑一声,语气幽幽的说道:“你们心知事情已经败露,眼看到大军兵临城下,一个个都急着戴罪立功、将功折罪,所以你们和你们指挥的士兵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高士开沉默半晌,向两名难兄难弟说道:“我认为很合理,你们以为如何?”

  “太守,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王世师恶狠狠地一挥手,向高士开说道:“既然他们不仁在前,就别怪我们不义在后,此事,我干了!”

  魏显宗重重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干了。”

  “那就干吧!”高士开沉默片刻之后,又向刘德敏说道:“刘法曹,我另外有一个要求?还望你能答应。”

  刘德敏眉头皱了一下,但他还是大方的说道:“高太守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

  “后堂那些叛徒的所作所为,你也是知道的,对于这种人,不光是贵主人痛恨,我们三人现在也是相当的痛恨。然而遗憾的是,他们罪不致死,官府也判不了他们死刑。”高士开停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让他们也跟我们一起去‘立功’!我们一定把这些混蛋解决干净。这样一来,我们和贵主人胸中那口恶气都顺畅了,同时,也为渔阳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你觉得如何?”

  刘德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你们只管带着去。”看了高士开一眼,刘德敏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你以前也是一名百姓爱戴的好官、清官;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高士开苦笑一声道:“我们在这里当官,不仅受到方方面面的诱惑和蛊惑,而且身家性命都无法保障,久而久之,就变了!一旦陷入进去,再也回不了头了。”

  “好了!”刘德敏说道:“你们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准备行动吧!”

  “一个半时辰,足够了!”王世师狰狞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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