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负责押运“祥瑞”入京的人,是沈家嫡长子沈桦。

  虽然他常常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沈丘在背后数落得一无是处,被称作“我那愚蠢的兄长”,但他作为一大门阀的继承人,也不可能再窝囊到哪里去。

  他身姿修长,五官端正,长着一张棱角分明、颇具正气的脸,虽然进不到美男子的行列,但也称得上仪表堂堂——倘若跟侏儒身材的沈丘站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们是两兄弟。

  在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极为强大的真元气息。

  这证明他未满三十岁,就已经成为了第四境强者——尽管比不过像楚凤歌、赵嫣这种资质顶尖的天才,也算得上是大齐王朝的佼佼者。

  若非如此,沈家不可能对他寄予厚望,让他代表家族参加“洛水大会”;皇室也不可能一度把他列入驸马的候选人,考虑把昭宁公主嫁给他。

  此时此刻,沈桦正倚着丝绸软垫,坐在一辆奢华的马车里。

  他眉头紧锁,脸上布满阴霾。

  在他的身边,有一个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小书童,正在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肩膀。

  短暂的沉默后,小书童忽然开口说道:“少爷,皇宫那边安排您明日入宫面圣。请问您今日有什么安排?是直接前往家族的别院,还是——”

  “——沈丘那家伙,他最近经营的那家丹药作坊叫什么名字?”沈桦打断了小书童的话。

  “叫做‘寿昌坊’,少爷,”小书童回答道,“是驱魔司主事顾旭名下的产业。”

  顾旭在洛京城里拥有一间丹药作坊,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

  近日在沈丘的经营下,可谓门庭若市,众多大人物送上礼物前去捧场,也有不少组织、富户与之签下大笔订单。

  “我那个叛逆的兄弟,”沈桦皱着眉说道,“不久前写信跟家族一刀两断,只为了去那个顾旭的府上做个门客。

  “我真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我们金陵沈氏,乃仙人后裔、当世名门;那个顾旭,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官员,一个不能世袭的小小子爵。

  “顾旭能够给他的,家族一样能够给他。”

  说话时,沈桦的神情看上去很复杂,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心事。旁边的小书童一时没敢回应。

  他停顿片刻,又接着吩咐道:“既然那边安排我们明天进宫,那么我今天就干脆先去一趟那个‘寿昌坊’……嗯,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得亲自告诉我那弟弟。

  “抱琴,你去跟吕管事说一声,让他先把‘祥瑞’送去沈家别院里摆着。”

  “是,少爷。”名叫“抱琴”的小书童恭敬地回应道。

  …………

  与此同时,寿昌坊中。

  沈丘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把一个身着锦衣的白胡子老头送出大门。

  这个老头是大齐王朝东平侯倪景翔,其祖先是追随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功臣。

  但建国之后,由于这个家族史上没有出过实力特别强大的修士,所以到了现在,便成了手上几乎没有实权的闲散勋贵。

  今天,东平侯之所以来到寿昌坊,是为了给自家孙子购买一批“长明丹”——那小屁孩只有第二境修为,却天天嚷着要效仿元宵擂台赛魁首顾旭,在“洛水大会”上大杀四方、震惊全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处作坊是顾大人的产业吧!”只听见东平侯笑呵呵地说道,“我家孙子最崇拜的人,就是顾大人了。”

  沈丘嘴上回应着客套话,心头不禁默默感叹:顾大人最近在京城的名望可真是高——倘若把他的崇拜者排成一列,恐怕能绕洛京城好几圈。

  待东平侯离开之后,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大街的尽头缓缓驶来,停在了“寿昌坊”的门前。

  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从马车里走出来。

  此人正是沈桦。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大门顶上挂着的牌匾,口中喃喃道:“这是哪位大家写的字?看上去挺有劲道啊。”

  看到自己兄长的身影,沈丘双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尽管此刻他站在作坊门外的台阶上,但他头顶的高度仍然只到得了沈桦的耳朵。

  “沈公子,有何贵干?”只听见沈丘语气冷淡地说道。

  “沈丘啊,家族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你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听到弟弟这尖锐的话语,沈桦轻叹一声,开口道,“你现在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大哥’。”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沈丘呵呵一笑。

  沈桦沉默了片刻。

  他与沈丘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自然知道沈家家主一向看不惯沈丘这个相貌畸形丑陋的庶出儿子,对待沈丘的态度一直冷淡恶劣;他也知道,自己母亲沈夫人更是一直把沈丘视作眼中钉,恨不得这个奴婢生的侏儒立即从世界上消失。

  实话实说,对于这位可怜的弟弟,沈桦心头隐隐是有些同情的。

  毕竟出身和长相这种东西,都是上苍安排的,沈丘自己也没法做选择。

  不过沈桦是个性情软弱、优柔寡断的人。

  虽然他同情沈丘,但是他不敢对抗自己的父母,不敢在父母面前表现出忤逆的态度。

  当父母想要教训沈丘的时候,他只敢乖乖地在旁边递戒尺,连求情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声。

  也正是因为沈桦这种软弱的、缺乏主见的性格,他在接管沈家产业后才会常常听信谗言,被居心叵测之辈蒙骗,做出很多错误的决策,导致最后需要沈丘来帮他收拾烂摊子。

  想到这里,沈桦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其实,沈丘,家主和夫人……还有我,都希望你能回去。

  “你待在这里,替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打理丹药作坊,实在太委屈你的才能了。你完全可以在更开阔的舞台上施展身手,家族也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资源——”

  “——这段话,是沈千仞教你说的吧?”沈丘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他那形状古怪的五官,配上高高扬起的嘴角,看上去活像是戏台上的小丑。

  沈千仞是沈家家主的名字。

  听到这话,沈桦慌忙地想要否认。

  不过他很快触及到沈丘的视线,发现对方的眼神格外锐利,仿佛在对他说“你不要撒谎了,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最终,沈桦还是点了点头,低声承认道:“没错。”

  “果然是这样,”沈丘笑道,“以沈公子你这被驴踢过的脑子,肯定想不出这么漂亮的场面话。

  “你说说看,最近家族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儿,需要求着我回去救场?

  “是某位御史又在调查家族漏掉的税款,还是皇上又在想方设法地裁撤家族的产业?”

  “这都被你猜到了。”沈桦沉声道。

  “没什么难猜的。我听人说,家族今天大张旗鼓地送‘祥瑞’进京城,说要献给皇上,赞颂当今太平盛世,”沈丘道,“沈家也是史上出过仙人的大家族。若不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何必做这种自降身段的事情?”

  沈桦看着面前的弟弟,只觉得其矮小佝偻的身躯中似乎藏着大智慧,一双不对称的眼睛似乎拥有着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神奇能力。

  “人不可貌相。”沈桦第无数次在心头想道。

  以前在家族中,每一次沈丘帮他收拾好烂摊子,他脑袋里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以么?”沉默少顷,沈桦开口问道,“跟我一起回家,好么?”

  沈丘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亲爱的大哥,”他用尖锐的口吻说道,把‘大哥’两个字咬得很重,“沈家就是一条破了洞的船,迟早会沉到水底下。

  “你竟然不想着及时跳到岸上,反而想把我也拖下水……你说,你是不是想要谋杀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沈桦早就习惯了弟弟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

  “那你为何要选择追随一个出身卑微的驱魔司六品官员呢?”他接着问,“在我看来,起码得加入三大宗门,或是做圣人的弟子,才对得住你的身份。”

  “这个六品官员,可不是一般的六品官员,”沈丘冷冷笑道,“他是一个遭遇‘凶神’大难不死的六品官员,是一个连国师都向他请教符道的六品官员。

  “沈公子啊,你是不是逛窑子逛傻了,最近连邸报都不读了?”

  沈丘知道,兄长沈桦有两大弱点:一是软弱,二是好色。

  因沉溺美色而误事——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在沈桦身上发生的。

  见沈桦一时没有回应,沈丘又接着道:“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吧!来了洛京后,你最好把你的色心收敛着一点儿。最近赵嫣也回京城了,据说她晚上常常待在教坊司里。万一你们两个起了冲突,我可不觉得你能打得过她。”

  “赵嫣……”沈桦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神色有些复杂。很多年前,他也曾经是赵嫣长枪之下的战败者。

  “当然,如果你要去象姑馆的话,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沈丘用讽刺的口吻补充了一句。

  象姑馆是男妓青楼。

  沈桦不仅好色,且男女通吃。

  不久前,他就曾经被曝出经常初入花街柳巷、且私下豢养男宠的事实。

  他跟昭宁公主之间的婚事,也正是因为此事而告吹。

  据小道消息说,昭宁公主在了解到这一情况的时候,恶心得把当天晚饭都吐了出来。

  这也成了金陵沈氏的一大丑闻。

  “你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情了?”沈桦叹了口气,脸色一时间有些尴尬。

  沈丘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母亲也跟你们一起来京城了么?我记得我上月底给家族写信说,我想亲自照顾她。”

  沈桦沉吟几秒,说道:“其实,沈丘,我今天来这里找你,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告诉你你母亲的情况。”

  “我母亲怎么了?”沈丘提高了音量,眼神变得如野兽般凌厉。沈桦那迟疑的语气,令他心头萌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她……她……”

  “她怎么了?有话快说!别在这吞吞吐吐的!”

  沈桦深吸一口气,说道:“沈丘,沈家最近遇到的麻烦,比你想象中更严重。夫人和几位长老……他们想逼你回家,就把你母亲当成了筹码。

  “他们声称,你母亲在家族里做仆役的过程中,犯下了偷盗罪,并把她送到了金陵知府那里。

  “如果你不及时回家,他们就会给她施以刑舂,然后送往北方边疆。”

  刑舂,是大齐王朝对妇女犯罪施用的刑罚之一,是在施以黥、劓等肉刑后押送到边境军营,服晒谷、舂米之劳役。

  沈丘的母亲凝秀曾经是沈家府中的粗使仆役。

  虽然她曾经被愤怒的沈夫人赶出家门,但是仍然没有摆脱奴籍。

  在大齐王朝,凡人奴婢的地位极低。如果主人在官府面前声称他们犯下任何罪行,他们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其实相比之前的大楚王朝,大齐奴婢们的处境已经稍好了一些,毕竟太祖皇帝曾经颁布法令严禁家主以私刑惩治奴婢。太祖皇帝出身贫寒,很清楚在权贵们和修行者们的面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跟牲畜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但即便如此,沈夫人想要对付一个卑贱的仆役,也有无数种手段。

  沈丘知道,沈夫人是一个非常善妒的女人,对于每一个和她丈夫亲近的女人,她都视之为眼中钉,一旦有机会,都恨不得致其于死地。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沈丘站在台阶上,踮着脚尖,抓着沈桦的肩膀,猛烈地前后摇晃。

  他脸上写满了愤怒的情绪,使得他的表情格外狰狞,像是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与先前的玩世不恭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桦有些被他吓到了。

  他很少看到自己弟弟展现出这般神情。

  “哎呦……”沈桦被他掐得很疼,不由得痛哼一声,“我……我其实……一直没想好,该……该如何对你开口……说这件事情……”

  对于沈丘母亲的遭遇,沈桦其实感到很愧疚。

  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自己母亲做出这一决策。

  他觉得自己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避免家族里的问题牵连到一个无辜的凡人。

  但是因为他的软弱,因为他对自己母亲的惧怕,他一直默默站在旁边,袖手旁观,任由那个名叫凝秀的女人被押送到官府。

  沈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同时缓缓放开了沈桦的肩膀。

  “你手上有‘破空珠’吗?”他问。

  “有的。”沈桦一边回答,一边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枚“破空珠”,递到沈丘的手中。

  “给我一刻钟时间,我去跟人交代一下这间作坊里的后续事务,”沈丘淡淡说着,此时他神情冷静得吓人,并没有因为母亲身上的变故忘记自己的职责,“然后我就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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