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佬是个神奇的存在。

  “据说年纪越大越会钟情这个项目。”

  一人高的河边草丛,沈棠左手拎鱼竿,右手打哈欠,双腿岔开,全部的重力都赖在竹凳靠背上,姿势极其接近葛优躺。往日明亮杏眼这会儿困乏半睁,整个人无精打采。

  她扭头看看左边的崔麋。

  再扭头看看右边的戚苍。

  沈棠确实挺喜欢钓鱼,但不代表她可以连熬三个大夜蹲在河边草丛喂蚊子。除了蚊子这种相对友好生物,河边还有水蛇蛤蟆蜱虫出没。现有的医疗技术可救不了蜱虫感染哦,被毒蛇咬一口都够呛。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戚苍凝神专注,死死盯着漆黑水面。

  不忘分神驳回她的话:“是无稽之谈!”

  “也有一定道理,钓鱼佬钓鱼上头就是一宿一宿。天没暗出门,天不亮不回家,钓不着鱼也乐此不疲。除了真正热爱的,便是些上了年纪,对伴侣愈发力不从心,或者大龄单身人士。要是没点什么,大晚上干点什么不好,蹲在这里干三宿钓不上一条鱼?”

  她只差将戚苍的名字点出来了。

  也不知道戚苍什么毛病,这几日三不五时往沈棠跟前凑,隐约给人一种担心吃屎赶不上热乎的错觉。沈棠不动声色,见招拆招。孰料,戚苍公然摸鱼,大晚上出来垂钓。

  装备倒是挺齐全的,可惜没钓上鱼。

  每次空手而归,这老登都会恼羞成怒,一巴掌挥出武气,拍飞几十条倒霉鱼,从中挑挑拣拣,带着最大几条,提着鱼篓回营寨。非常符合沈棠对某些钓鱼佬的刻板印象。

  戚苍嗤笑,沈棠这番嘲讽根本没杀伤性:“老夫是上年纪的鳏夫,你是二十来岁还待字闺中的大龄单身人士。大晚上想找人一起翻被窝都找不到人,不来夜钓干什么?”

  沈棠:“……”

  她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了,不得不再次提醒戚苍:“这都三天了,你钓上来了?”

  为什么每次还非得喊她一起夜钓?

  他们俩很熟悉吗?

  戚苍这老东西是在监视自己吧。

  “老夫有个故人,他平日最喜欢用直饵钓鱼,每次都能钓上来一鱼篓。老夫就不信自己打了窝子,用上好饵料,钓不上来鱼。”争强好胜是刻在武胆武者骨子里的,戚苍这样的老家伙更是如此,非要跟人争一个高低。

  沈棠叹气:“你是相信你故人姜太公转世,还是相信我是秦始皇复活?钓鱼佬也是分档次的,你的故人能直饵钓鱼,要么是他作弊了,要么就是被他钓上来的鱼太蠢。”

  戚苍才不管沈棠逼逼赖赖。

  看乐子么,自然是要挑个最佳看台位置才能看得爽。他就是故意邀请沈棠连着三天夜钓,因为他想知道这位钟离郡守能沉住气到何时。比一比,究竟谁才能稳坐钓鱼台!

  他掏出自己拳头大的饵料继续打窝。

  沈棠先安静看他做无用功,再在一旁冷嘲热讽泼凉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我就讲了——这条河的鱼虾蟹估计不缺粮草,上一波大自然恩赐还没消化完。”

  上游军阀给中游仇家水源加料的事情刚过去没几天,河里的虾兵蟹将还富裕呢,钓鱼仙人的救济粮没那么大吸引力。对于她的精神攻击,戚苍反应一如既往,不听不听!

  沈棠和戚苍都有武气护体,自然啥都不怕,而崔麋虽不是普通人,但控制力还没精细到这种程度,他又是比较招蚊虫的体质,这几天是遭了大罪。接近后半夜的时候,浓郁困意让他眼皮沉沉,意识昏昏,脑袋一点一点。

  “啊——”崔麋脑袋重重一点,强烈失重感让他睡意消散了一瞬,他揉揉眼睛,整个人困乏无比,“今天河面雾气怎么这么大?”

  他记得刚入夜没多久,河面上还有皎洁月影,这会儿却是白茫茫一片,三四丈开外就完全看不清了。崔麋又抬头望着被厚重云雾遮掩的天幕,眉心蓦地传来一点儿凉意。

  崔麋抬手去触摸。

  指腹触碰到一点儿冰凉液体。

  “这是要下雨了?”

  起初只是稀稀落落几点小雨滴,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变成了绵绵细雨,河面上的雾气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郁。能见度从三四丈缩短到了两丈多点儿,明显很不正常。

  戚苍大马金刀坐着,姿态睥睨天下,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根鱼竿,而是能杀人的利刃。他的眸光落在河面方向,好似能穿过浓雾看到河面连成一片的涟漪。状似不经意道:“这个天气啊,不用来夜袭真是可惜。”

  沈棠这边没有搭腔。

  戚苍不依不饶:“钟离郡守不觉得么?”

  沈棠终于给了一点反应:“戚将军似乎很希望敌人兵马打过来?要是他们这时候打过来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又翘班渎职?”

  戚苍笑而不语。

  他的屁股丝毫没有离开小马扎的意思。

  他们垂钓的地点就在盟军大营对岸偏上游的位置,此处视野开阔,不用多费劲儿就能将营寨情况一览无余。与此同时,此地也是盟军斥候重点戒备的地方,防止康国探子越界。营寨有什么情况也能第一时间赶回去……

  以上,都不是戚苍选择在此垂钓的原因。

  真正原因是这片水域没怎么被污染。

  弄上来的鱼吃着也没太大的心理阴影。

  崔麋道:“怪了,营寨那边怎没动静?”

  浓雾阻碍视野但不影响听力,崔麋凝神细听,并未听到一点来自对岸的异动。盟军也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这点儿素养都没有吧?

  戚苍意味深长:“是这片雾的问题。”

  确实跟雾气有干系。

  沈棠这片地方雾气极大,能见度很低,营寨那片地区略有不同,浓度不是一下子拔高而是循序渐进。眼下是人体最困乏、精神最不容易集中的时候,对外界感知偏迟钝。

  盟军如往常派人去驱散雾气。

  驱散工作十分顺利。

  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夜。

  甚至还有文吏抱怨:“不过是一点儿寻常雾气,这点儿也要兴师动众出来操劳。”

  眼下这个季节,本来就容易起雾。

  其他人可以正常入寝,他们却要天天绷紧神经干活儿,铁打的人都经不住这折腾。

  “这不是担心敌人偷袭么?”

  同僚眼底也泛着青色,只是他谨慎胆小,有什么不满也不会说出来,生怕被人拿住了把柄。很显然,另一位不是这么想的,还发出了嗤笑:“偷袭?他们怎么搞偷袭?”

  也不看看大军驻扎的地势。

  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露头就秒。

  确实,屠龙局plus这次驻扎位置非常精妙,各个方向都有坚守,再加上天然屏障,敌人偷袭行动易暴露。二人各怀心思折返回营,回应路上要经过一处乱石堆积的地区。

  过了这片地方,便是前哨。

  “咦,雾怎么又大了?”

  确实比刚才浓一些。

  连着这么久都没有睡好,文吏情绪暴躁得有些失控:“一天天,真没完没了……”

  勒紧缰绳准备调转回头。

  隔着朦胧薄雾,他看到巨石所在的阴影突然“融化”,延伸出一道怪异物体,冲着同僚视线死角攒射而去。他心中咯噔,当即想要开口提醒,同时掐诀想施展言灵自保。

  等待他的却是脖颈传来一道细微凉意。

  噗——

  鲜血从缺口喷洒而出。

  薄雾后的同僚也一头载下马背。

  随同的十几个武卒也倒栽葱一般,连反抗都来不及,接连倒地。尸体很快就被大雾掩盖,同时被掩盖的还有潜伏在石头中的杀机!

  盟军前哨第一时间上报雾气异样。

  雨势也大到需要戴斗笠蓑衣。

  急促雨点拍打营帐,动静吵醒了刚入眠的戚国国主。她细听帐外动静,披上衣衫走出营帐。看到帐外浓雾大到伸手不见五指,面色陡然严肃:“传孤命令,三军警惕。”

  盟军各方势力都被惊动。

  结果——

  戚苍在对岸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看到热闹,嘲道:“兵贵神速,啧啧,也不知道敌人怎么搞的,动静这么大、动作这么慢,盟军这会儿都有戒备,还能让他们偷袭成功?”

  敢来偷袭,便要付出代价。

  余光瞥见沈棠又打哈欠,看得他来气。

  戚苍加重声音:“钟离郡守!”

  沈棠无奈道:“我又不是康国那群人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再说了,这也未必是敌人夜袭的前兆,说不定就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雾,根本没有敌人。”

  戚苍看似面无表情,内心哂笑不断。

  似乎在说——

  装,继续装!

  沈棠的回应依旧是翻白眼。

  戚苍终于放下鱼竿,双手环胸站在河边眺望对面:“这场雾气中心在河面……盟军那群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应该会发现这点。”

  敌人极有可能走水路偷袭。

  沈棠装傻充愣:“我也没看到船只啊。”

  戚苍道:“谁偷袭打水战靠战船?”

  如果是没有文心武胆的世界,战船就是水战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地位比陆战战车还要大,两军也不能泡在水里对垒啊。但在这里,即便是不会凫水的武者也能长久憋气,在水中来去自如,机动性可比驾驭战船要高得多。

  战船目标也大,远不如个体易于隐藏。

  “所以,你怀疑敌人藏水中?”

  戚苍颔首:“极有可能。”

  河水不仅能藏匿身形和气息,还能隔绝武者文士的查探。如果戚苍是康国将领,看到盟军驻扎地点情报,肯定会走水路偷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沈棠不得不提醒他。

  “听着是挺有道理,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片水域不是很干净啊……”别忘了,前几天可有两三万人故意往河里面拉屎撒尿。哪怕河水会流动,那也挺膈应人。

  戚苍:“……这很重要?”

  “这不重要?”

  戚苍:“……”

  他有理由怀疑眼前这人在戏耍他。

  沈棠无视戚苍面下浮现的愤怒,避开视线吹着口哨,主打一个爱信不信。崔麋这时候开口,打断戚苍怒气条:“西北康国从发家到如今,陆战几乎没败过,但不能证明他们也擅长水战。若记得没错,西北大陆最重要的江河就三条,其中以淼江规模最大。”

  “淼江,也就那样吧。”

  跟水系发达的西南大陆不能比。

  甚至没有眼前这条河流宽阔。

  戚苍籍贯就在西南,自然熟悉水战,康国这帮人不同,人家先天条件不足,确实不容易想到下水偷袭这条路,顶多借助河面大雾声东击西,真正的主力多半还是走陆路。

  戚苍:“……”

  沈棠:“……”

  忽而一瞬,戚苍笑得有些奸诈:“哦,也就是说,如果今晚有偷袭,且偷袭主力不在水中,便证明康国水战只是过家家水平?”

  沈棠:“……”

  她幽幽打消戚苍的鬼主意。

  “也不能乐观太早,若能冰封江面,水战也能变陆战,劣势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应该没人比戚苍更熟悉冰封淼江。

  “其他人不好说,但沈幼梨么……”冰封江面也是一种战术,郑乔黄烈之流不会迟疑,但沈幼梨不同。当年冰封淼江导致冰排凌汛,江河附近郡县遭殃,她难道都忘了?

  戚苍道:“她不会。”

  沈棠:“……”

  心中闪过一丝怪异感觉。

  听敌人当着面夸自己,还蛮爽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盟军之中有经验的武将也做出跟戚苍一样的判断,认定偷袭极大概率来自水中,一边派人下水查探清楚,一边调集兵力到河岸埋伏,准备露头就秒。

  雨势加大,雾气不散反浓。

  盟军文士几次出手也只能遏制一时。

  岸边盟军焦急等待,弓箭手潜伏暗中严阵以待。水下光线昏暗,即便是最擅长水性的兵卒,查探起来也不容易。毫无预兆,河面方向传来惨叫,紧跟着便是密集成串的爆炸声。爆炸激起十数丈高的水浪,一道道暗芒从水浪射出,动静之大覆盖整个河面。

  “哼,自寻死路!”

  密集火箭如流星穿透浓雾。

  噗噗噗——

  被箭矢扎穿的黑影一个个从高空跌落。

  弓箭手轮流发射了八九轮,密集活力压迫敌人无法上岸,又有擅长水性的兵团下水绕后包抄,上游和下游方向也做了天罗地网,保证插翅难逃。终于,惨叫声逐渐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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